爸爸指着她对我说,这是我们家族最小的一个姐姐,是二伯父的小女儿。因为不会说话,嘴里只会发出"咿咿吖吖"的声音,所以就叫"哑姐"。我很难想象,原来她居然是和我一样是个女孩儿呀! 我从不敢正眼打量她,因为那张脸实在是可怕。看不清鼻子嘴巴,就像案板上被风干的生牛肉,只在脑后生出一小撮头发,随风轻轻摆动。
我看不出来她的年龄,从我记事起,她就坐在她家门槛后面,穿一件看不出原样的长衣服,被一条粗绳子栓着,探出她奇丑无比的头来看着来往的人。她倒是人畜无害,有人靠近,她就张开那张没牙的嘴"啊啊啊"地叫唤,听起来像在笑,但是那流不尽的口水和满身的苍蝇实在让人太恶心,加上那张奇特的脸,让我觉得就算在白天看到她,心里也瘆的慌。
小时候特别害怕见到她,有时候必须得经过她家门口,我也会远远绕开,怕沾上她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除了她的家人,我只见过一条狗靠近过她。那条友善的狗用舌头舔去她脸上手上衣服上的口水。她不停地流,它不停地舔。
每年回老家过年,从二伯母家门前经过都能看到她,她好像永远长那个样,永远只会咿咿吖吖,就像一个常年摆在那的物件,我们已习以为常。就这样,春去秋来,我渐渐长大,读书的学校离老家越来越远,后来竟好几年没回老家过年。
直到有一天,爸爸说哑姐不在了,我才又记起她来。
二伯父已过世几年,当天夜里,二伯母只好请了四伯父和我爸爸——她的四弟五弟,以及两个本家亲戚,用几根竹子绑成个架子,把轻飘飘的哑姐放上去,盖了张破床单,抬到山上挖个坑埋了。
事后,爸爸说,那是他有生以来唯一感觉到害怕的一个夜晚。时值深秋,露水重,他们半夜上山,不一会,衣服鞋子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四伯他俩一人抬一头,四伯在前他在后,上坡时,满姐冰凉凉的光脚就杵在他脸旁,下坡时,头又滑到四伯的后颈处。山风呼啸,枞树呜呜响,枝桠摇晃着,影影绰绰,像无数鬼魅招呼着来人。
哑姐怎么死的没人在意也没人过问,她的存在与她的离开,和寨子上所有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自然,又像只小小的飞蛾,生命停驻在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
时隔多年,我有一次回老家,和寨子上的姐妹们拉家常。聊到苗家治疗烧伤的土方子,一位堂姐说她七八岁的时候就用甜酒酿治活过一个人,叫老满。她说,那时候年纪小,大人上山干活,她就在家做些烧饭喂猪等杂事,一天,她挑水经过老满家门口,听到屋里声音很奇怪,窗棱还有浓烟冒出来,她放下水凑过去一看,屋里那一幕把她吓坏了:老满整个上半身扑在火塘里,身体已经燃上了,只有两只手在身体两侧胡乱拍打。堂姐赶紧找来斧头劈开门,冲进去把老满翻过来,从灶边舀水把火泼灭,然后赶紧回家倒了半盆甜酒直接淋在老满身上。她说,她以为老满铁定会死——整个上半身衣服烧没了,脖子和头已被烧焦成炭样,看不出原样。但是拜她甜酒所赐,老满居然奇迹般活下来了。
我将信将疑,问堂姐,这个"老满"为什么不能自己爬起来,堂姐说,太小了,才一岁多,刚会叫爹娘,路都还不会走。大人上山干活,就经常把老满用根绳子栓在家里,时日一长,绳子磨损,家人没注意,就出了这样的事。我问她,老满是谁。她说: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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