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二十五日,接到母亲住院的消息。用一天的时间,移交手上的工作任务,安排家事,坐二十七日早上最早的一班飞机往河南飞。
清晨的机场,空旷冷清。我拖着行李箱,沿着长长的走廊往登机口走,内心竟然出乎意料地平和安静,并没有想象中的焦虑或者剧痛。是近半年来,不断接收到的母亲病患的消息让我麻木了?还是,我的心智已完全成熟,能平静面对生活所有的给予?
在将近两个小时的飞行中,我沉默寂静不曾吐一字。虽然内心,往事一幕幕,如展览中的图片,纷沓涌来。走出新郑机场的那一刻,身体竟然如深受空气中凉意侵袭样地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其实,这初夏的北方,正绿意遍野,暖风阵阵。
等不及坐机场下午四点的巴士,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便往家里赶。距离愈近,内心竟然无端地生出很多恐慌来。我不敢想象病中母亲的样子,不敢想象那未曾确定的病情,我甚至不能想象自己在母亲面前热泪滂沱的神情,不长的一段路程里,内心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
(二)
走进病房的那一瞬,我便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母亲。瘦削,苍白,头发蓬乱。内心忽然就酸楚难禁,有热浪在胸口急急翻涌。我强力地忍着,换上满脸轻松地笑,愉快地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母亲应声抬头,眼里有无法掩饰的喜悦,但嘴上,却又啧怪地说,你看你,都说我没什么事,住几天院就好了,还让你跑回来一趟。家里忙成那样,你回来,孩子怎么办?
她常常是这样的,想着我,念着我,顾着我,为我担忧,为我着急,却从来不曾考虑自己半分。不管我是三岁,还是三十岁,也不管她是身体强健的时候,还是被困在病中衰弱如此之时。她的心里,仿佛从来没有自己,一直都是我,都是我。
我应她说,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才回来。我这几日,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跟你一起吃饭,还要挤在你的床上,直到你烦我了,厌我了,赶我走了,我再走。
她开始笑,脸像一朵瘦弱的被揉皱的菊花。我轻轻扭头,把眼角的泪,悄悄拭去。
小哥说,母亲自从早上接到我要回来的电话,就不肯再躺下,一直坐在床上等我。
(三)
医院条件不好。三个人一间的病房里,气味不洁。
上午打点滴时,我就坐在她的床前看书。我尽量忍住不跟她说话,让她多休息。但有时候药瓶里的水快滴完时,她会提醒我去叫护士,原来,她只是闭着眼睛,并没有睡着。
医院食堂不供应病人用餐,院门口的一长排小食店成了大家无可选择的去处。因为病,母亲吃得很少,有时候,早餐只喝一碗小米粥,有时候勉强地吃上两个水煎包。我常常用教育孩子的语气鼓励她,要她多吃点,再多吃点。
刚去的几天,烧还没有完全退下。常常忽然的,体温就升了起来。有时候,只要看她没有精神,我便赶忙拿体温计去量,有时候,体温计不在手边,我便用自己的额头贴近她的额头去感知温度,像她小时候曾经对我那样。
现在想来,那几日,她真的很虚弱,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只是细瘦的一团,像个婴儿。我仿佛能感觉到,她生命的火焰,在那些时候,正在被飓风吹得摇摆,脆弱不稳。
那些时日,我并没有原来设想的眼泪,也没有惧怕,内心竟然有种平静的力量,那种力量,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我觉得,我有能力照顾她,我可以给她依靠,我能够陪她度过这个难关。
(四)
第一个晚上,她让我跟她一起睡在她的病床上。我不肯,她也不依,还佯装生气地说,人大了,我说的话就不能听了,是吧?
没办法,我只能依她。
和衣躺在她的身边,不敢翻动身子,怕惊醒她。我在极度的困倦中睡去,朦胧里感觉到她正在为我盖毯子,还轻轻摸了摸我的脚,我无法知道那一刻,她内心的感受。
第二个晚上,我坚持要睡在病房外走廊里的空床上。她虽然担心我的安全,无奈中还是依了我。空旷的走廊里,我并没有真的入睡,我其实只是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任热泪长流。
我不能,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
但,我又真的想哭,不能自抑。
(五)
她病情稍微稳定,我便要走了。
生活像是翻滚的轮盘,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固定位置,它追着你,赶着你,让你不能在自己的责任空缺太久,除非你愿意把一切打翻。而目前,我并没有打碎这一切的勇气和决心。
回程是下午四点的飞机。一点多的时候,约好的出租车到医院来接我。她精神不错,笑着让我放心,还送我到了病房门口。我威胁她说,再不快点好起来,过多几日,我又回来。
她笑着扶着我的胳膊说,要听话,别那么任性了,都三十岁了,又不是小孩子。
我们就这样笑着告别。我们所有的人,都笑着,站在医院门口告别。
既然知道我们相聚的时光不多,与其痛苦悲伤地告别,不如让我们以欢愉之心渡这短暂余光。
是的,像她教我的,以欢愉之心面对这苍茫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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