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童年总体还是很美好的，山里没土匪，屲里没野狼，家里饭管饱，怕的是碰上不好吃的；课业没压力，反正七八十分坐稳村小前三名。上学之前，抓青蛙捞蝌蚪，偷地瓜偷玉米，堆雪人打雪仗，掏鸟蛋，捅蜂窝，钻地道，挖“宝藏”，甚至到了十八岁还有在土堆上盖房子的嗜好。就差“往把把里灌土”了。
一天天的也没人管，都忙，就由着我们一群孩子瞎浪乱长，跟大的，欺小的，每到天黑，炊烟就缭绕着我们的姓名。伟人的童年总是物质匮乏，我只能天天琢磨怎么玩，经常到处捡垃圾做玩具，有泥我就捏马，有土我就盖房，有瓶盖我就做车，有输液瓶我就当船，有玉米竿我就造枪，有绳我就弯弓，最理想的是，碰上死鸟死耗子，那就砸玻璃解剖。说出来真是埋汰啊，乡下孩子，捡垃圾的条件比不得城里。
骟匠，阴阳，生物学家，天文学家，研究导弹的科学家，解放军，医生，卡车司机，小卖部老板，饭店厨师，人民教师，工地看大门的，还有大侠，大官，都曾是我的梦想，不包括农民，我小时候觉得做匹马跑在路上都比跟在驴后面耕地强。
日子过得还真慢。就算是上学之后，那我也过得开心，学校不大，但伙伴挺多，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都是好朋友。最喜欢玩一种群体游戏叫扬土——小手抓起操场上的土，扔向身边的人。那时候每天散学时要站队，夕阳下，我看到周围的人莫不是一脸的泥。上学很好玩，上课确实没意思，我又不敢逃，抄书最烦人。有位老师心情一好就喜欢让背所有课文，《小英雄雨来》那么长，几遍几遍的抄。还好我二年级就学会了写行书。一挥而就。
放学了，家长下地都还没回家，我一个人不喜欢待在黑黜黜的屋里，进不了门，就趴在窖盖子上写作业，语文写完写数学。心情贼好。一边算数学一边振振有词，模仿着电视上的大侠骂着"这些个鸟货"。这个无人监督的学习效率是很高的。也没老师指点，全靠一点悟性自学，四年级我就下意识的把二十以内的每个数的平方背下来了，那时候记忆力还真不错，最喜欢看诗了，看两遍就能背。四年级，在外面打工的姐姐给我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一本脑筋急转弯》，可以视作我的文学启蒙。翻烂了。真是得感谢她。童年时一本书的力量真是无穷的。就这样大家的水平就出现了差距。后来天赋就慢慢没有了。有句话很好，大人害怕没人管，孩子最怕管个人。野蛮生长弊端在于缺乏良好的引导。
三十分钟，我作业草成，便开始呼朋引伴，作群兽下山。在此之前我得给驴添点草料，有时候拉到河湾里饮一回。还要把奶羊拉回家。冬天去牵羊，我心里想着电视剧，背着棍不情愿的走在路上，回回都觉得自己是风雪山神庙的林冲，那只山羊，就是我的马。瘦骨嶙峋的骑上去硌蛋。回来时小伙伴们已经占领了一座废弃的院子，我们就在那里大声唱儿歌，整个村里就回荡着我们嘹亮的歌声——大婆娘岁男人，日不上犯难心。
有人来了喊得起劲。村里还有个傻子，我们管他都喊大爸。大爸喜欢和我们开玩笑，我们就拿土块打他，他就来追，我们就跑。他很善良，就是水火时常在身，所谓黄泥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们比他只不过是有人收拾而已，晚上回家还不是每次被妈妈堵在门口不让进屋，要抖半天的土。
还要打架，在一处较量，你是令狐冲，我是步惊云，你是孙悟空，我是二郎神。幸亏大学才看的古惑仔。小时候课外读物太少，我这个土农民的孩子偏偏喜欢看点书，这是十岁之前的精神需求，什么《学生天地》之类的都被翻烂了。最幸福的是去别人家看到一本有字的东西或偷或借或换，拿回来瞅两天，看的入迷时，去一边走路一边看，驴就跟在我后面。它也跟着沾光，我不仅给它读两句，还会把它赶到路边让它吃会儿青草以拖延回家的时间。
这都是没电视的时候。有电视我就迷上了。家里的电视和沙发很近，是摆在一排的，沙发旧了，有个坑，我把电视朝向我，把自己窝在里面可舒服了，那台三十英寸的天津牌大彩电和能接受三十个频道的卫星锅不知道带给我多少欢笑和梦想。看电视很美，可卫星锅三天两头的被风吹被猪拱，尤其在紧张关头，可气啊。久病成医，我尝试过“刻舟求剑”，锅下撑砖等等方式，终于自学成才，逐渐掌握了转锅的技能。现在转锅也成了一门濒临灭绝的手艺啊。还烦一件事，晚上有人要看新闻，我要看动画，不知道挨了多少白眼。那时候我和我刚过门的嫂子两个人为争遥控器简直是水火不容，她抢了遥控器，那我就遮住机顶盒。后来达成协议，先看我的台几分钟，再看她的台几分钟。
说起来我们村真是物质贫乏，我上了五年级才看到了一本稍微有点干货的小说，叫《骆碧缘》，看到前言里"当然书里也有一些宣传色情迂腐的封建思想，我们应该加以批判"，那还等什么，看呗。也许是这类食粮看多了，想法总是怪怪的，老想着搞政治。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比如说人坏话啊，打打小报告啊，偷点被人的馍馍之类的都不是没干过。想想古人说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说的真有理。当然我小学时候是没看过三字经的，到了高中不知怎么大家一窝蜂的给孩子背起了弟子规三字经。自己孝敬老人吗，对公婆怎么样啊，在家说不说脏话啊，就教育孩子。难以理解。
十岁，我被钦定当了班长，一周之后我就以能力不够为由辞了，因为班里有人吵闹班长要挨板子，恰巧最喜欢说话的是我。但这不妨碍三年级时任学习委员的我已是班中领袖，语文老师懒，我就进言两句，从那以后的语文作业就由我安排由我检查了，当然我也会写，但是没人检查，完全靠自觉，呵呵。日子过得可精彩了，还一度想把班里好看的那个同学换到我身边，但顾及班中影响愣是一直都没敢动，但这也不妨碍我放学之后去他们家玩。长大了一直过得比较怂，可能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书看多了人要变坏，忘了是哪位大妈的名言，但确实是我学会了把欲望掩饰在表情之下。从小就有点装。你要吃吗？不吃。听说是这样能够得到别人的夸奖。但后来我发现这其实是个悖论，小时候你怎么做都是对的，怎么也都是错的，比如说一个孩子内向你可说他羞羞得可爱，也可以说他没什么出息。一个孩子要是调皮一点你可说他太顽劣没教养，也可说他有出息。就这么简单。
我小时候有天生的和气，没怕过生，尤其喜欢和陌生人聊天下棋，喜欢听故事。但是天黑了胆特小，甚至一个人看《少年包青天》的时候也是趴在门口，手握遥控器随时准备换台。从这个屋不敢去那个屋。但就是这么个胆小的人，十三岁孤身一人去县城上初中了，一开始晚上还真会怕，整夜整夜的亮着灯。后来在高中，住在一个井隔壁，出门就是，我搬进去的前三个月，刚有个老人投井自杀。后来院里住的几个伙伴还经常跟我说当时的情况，他们真会说，描述得栩栩如生，搞得我一段时间不敢出夜。
我在初中之前没过过六一儿童节，学校里也不会举办活动，啥时候戴的红领巾我都不知道，但那时候肯定是一个土拔鼠一样的小屁孩。虽然这个节不节的是老师们懒得弄，甚至考完试奖状之类的都不会有，但这些不妨碍我们开心，最开心就是过上一两个月学校要停课一天，带我们劳动，筑墙运煤种树修缮厕所。我那破学校五年制，然后毕业的时候也没感到惆怅，反正大家都离得不远。但是后来大家去了不同的初中人生的命运竟然也都改变了。很多人竟然再也没见过。
小学背那种买的书包，二十块钱一个，特别容易坏，初中我看别的同学背自己妈妈缝的，我特意问我妈要了一个，我妈也高兴，我还怕你嫌弃这种书包呢。说完就给我缝了个小书包，是拿我姐衣服改的。每天放学我骑着自行车，书包挂在脖子上，衬衣只系一个扣，袖子完全脱出来，从山坡冲上下来时，闸都不拉，帅的很。平时在人前，我那衬衣都是扎进裤子的。
人生唯一一次过六一儿童节是在初一，乡下的一所九年制学校。我们班也要出节目，大家民主合计，最后张老师拍板，大合唱。我是指挥。美坏了把我，多出风头。我还特意穿了新衣服。就和《我11》里的那小孩一样。可是那天，和同村的小伙伴，初三的，我初一，怎么就打了一架，把我的衣服特别遗憾的弄脏了。关键是没打过人家，力气不够，发育不行，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不擅长这个，以后少碰，要吃亏。我也想，他这么厉害，那谁也是打不过的吧。爬起来拍拍土，擦干眼泪赶去学校当我的指挥了。
说了这么多，人的成长是一个累积的过程。我还是十分感谢我的亲人们，亲爸亲妈，舅爸舅妈，亲哥亲姐，表哥表姐。虽然家庭没有给我什么煊赫的背景，也没有培养我什么高尚的情操与出色的技艺，但起码给了我一个自由且快乐的童年。关键是，他们给我的，比一般人家给得多多了。小时候为什么有自信，因为我比别的小朋友生活得滋润。当然这也有弊端，不思进取，比较脆弱。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接点地气很重要，现在的农村一个劲儿的把孩子往城里人方向培养，都不知道田野的风送着麦浪有多美，都不知道夕阳下的山沟有多迷人，都不知道和父母一起劳作有多幸福，都不知道吃着自己种的粮食有多踏实，也不知道放驴是一件多么富有激情的一件事情，更不知道放驴时驴跑了是多么令人惊险而又刺激。
小时候一件事，十二岁那年我拔麦子，半日拔了十二拢，我很自豪，虽然有小伙伴能干到三十，但从小体弱的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我说妈，你看我是不是长大了，我妈笑着说“是啊，你长大了，该给你找媳妇了”——我要说的是，这世界太快了。我们醉心田园的时候，外面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要是我妈真的着重培养我拔麦子的本事，托人给我说媳妇，那可能我这辈子就毁了。我那些个野蛮生长的小伙伴，长大了都混得惨淡，当然原因也都比较复杂。
我们这一代农村孩子，逢着这样的大时代，却太容易被抛在后面。我自觉是在社会背面长大的九零后。不过没什么，努努力，咬咬牙，钱是会有的，快乐与自由就不保证了。
对有的人来说，可能终其一生努力都得不到童年错过的那一点点自由与快乐，像什么“玫瑰花蕾”之类的。对家长来说，是要给他最好的，但其实了解了你宝贝娃长大了也不过是泯然众人，与其逼娃整天不情愿地学这学那考双百，不如踏踏实实给他一个自由且快乐的童年。但对另一些人来说，童年的快乐且自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儿童节，有闲时间能坐下来缅怀快乐且自由的时光，这更令人快乐。就像什么，像是今天的老知青们在一起跳啥舞那般愉悦。
2017.6.1 二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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