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覃,述新妇归宁;卷耳,说思念丈夫;樛木,讲祝福君子。
乍看之下毫不相干。
但有一个共同点,与关雎明显不同,这三首诗都是出自女子之手。
我们先来看看这三首诗,看能不能从诗义中找出点端倪。
葛覃,描述的是少妇劳作的场景,采葛织布,是古代国人男耕女织的本职,从此起兴,用女子口吻讲述自己在夫家持家的勤勉,像不像妻子跟你抱怨自己日夜操劳的场景?当然,诗中女子并没有太多抱怨的情绪,反而更多是某种充实和期待。也许这是因为她新婚不久。接着她讲述了告假归宁的事情,后世多理解为贵族女子回娘家需要向自己的女师告假,至少落实了女子的贵族身份。所以历代解诗都说这篇说的是后妃辛劳娴达。
卷耳则风格大变,通篇犹如焊妇撒泼,不仅是抱怨了,甚至是满腔控诉,控诉丈夫新婚不久就为了国家远征,自己心疼夫君犬马疲劳。自己在山坡攀爬采卷耳的时候,心里却是丈夫在远方跋涉的场景,尽管知道丈夫肩负保家卫国的职责,仍然免不了心里责怪,情感直率而真诚。
到了樛木,风格再次突变,简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祝愿丈夫福禄加身。不难想象,也许战争已经结束,而丈夫得胜归来,因功晋爵。
三首诗按时间顺序,把一个贵族女子对丈夫离家远征的心情变化描述得淋漓尽致。
从中也可以一窥周代贵族夫妻的生活场景,君子要保家卫国,有时免不了远征四方,而妻子新婚,从期待到抱怨再到喜悦,也是人之常情。
分别看一下具体诗歌内容。首先是葛覃,
葛之覃(坦)兮,施yi4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jie1。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yi4是濩huo4,为絺chi1为绤xi4,服之无斁yi4。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he2浣害否,归宁父母。
借生长在山谷中的葛藤和聚集于灌木丛的黄雀起兴,讲述自己作为新妇在夫家的劳作,并因为将要归宁看望父母而感到欣喜。
葛藤葛藤,是古人用来织布的作物,属于豆科藤本植物,在蚕丝和棉麻之前进入华夏人的日常生活,葛藤可以用来纺织夏布,作为夏天的衣服。
黄鸟,在诗经中反复出现的意象,需要根据兴起的内容来判定到底是指哪一种黄鸟,在这里,葛藤兴起的是纺织,黄鸟兴起的是劳作,所以应该是指黄雀,黄雀体型较小,喜欢活动在灌木丛,而且翻飞喧闹,可兴劳作场景。
黄雀诗歌先描绘葛藤生长在山谷的繁茂,和黄雀聚集在灌木的吵闹。然后转入劳作场景,刈是收割,濩是水煮,都是纺布的过程,絺指粗布,绤指粗布,都是葛布的种类(这里有点别扭,因为读音可能跟现在讲的粗细刚好相反)。师氏是礼仪教官,主管贵族主要是王族公室礼仪方面的事务,贵族新妇归宁必然要向师氏告假,所以新妇告假后就赶紧开始洗衣服,准备回家见离别了大半年的父母,心情太过激动以至于不知道怎么开始洗衣服了。
然后是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置)彼周行。
陟zhi4彼崔嵬cui1wei2,我马虺隤hui1tui2。我姑酌彼金罍lei2,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si4gong1,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ju1矣,我马瘏tu2矣,我仆痡pu1矣,云何吁xu1矣。
荷马写诗有一个很常见的手法,就是当写到英雄们在战场上杀戮时,总会插入几个远方家园安宁的场景。这种写法在卷耳中也有,第一段写的是女子采卷耳的景象,下面三段突然转入男子出征时跋涉的场景。
卷耳,就是苍耳,一种菊科草本,我们小时候都叫做赖巴子,因为果实上有倒刺,男孩子喜欢恶作剧把苍耳揉进女孩子头发里,然后女孩子就要花半天时间才能拿出来。
卷耳其实苍耳的嫩芽是可以食用的,所以女子出门采卷耳,但她有心事,采了还没满筐就把卷耳放在了大路上。她视线坚定似乎穿越了千里之外:一个男子在爬山,战马也疲惫不堪,她既心疼又无力协助,只能自我安慰:我也许喝醉了,就能不这么想你了。
金罍 兕觥但是这种自我欺骗没有作用,图景却更加清晰了,而且视点来到了远方,男子自己在攀爬山石,战马不能前行,家丁卧倒在地,我只能叹息。
如果说葛覃还只是新嫁人妇归宁时的欣喜,思念丈夫尚且有家人排解;但此时丈夫已经出征一年还无音信,思念已经深入骨髓了,甚至生出怨念。国事辛劳,占据了自己丈夫的所有时间,导致自己独守空闺。这首诗虽然是我们民族最早的怀人诗,但起点很高,开启了我们民族征夫怨妇诗的滥觞。尤其是为开拓土地而远征异族的汉唐两代,男子歌边塞,女子怀远人,都是此诗的后裔。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悲凉,都可从此诗发端。但无论豪迈还是悲凉,感情都失之节制,唯有卷耳,感慨发自深沉,思念起于微末。
再看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禄)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樛木则一扫积霾,欣喜明快,全诗表面祝福君子,实际上更令人愉悦,因为丈夫凯旋,夫妻团聚。全诗比较简单,典型的三叠式咏叹,一咏三叹。
樛木指的是弯曲枯朽的乔木,葛藟指葡萄科藤本,野葡萄一类的藤蔓。以藤蔓缠绕枯树起兴,表达君子福禄满身的期许。当然,也有人从枯树已死尤能让藤蔓攀附为生出发,认为这首诗表达的是君子的成人之美。但结合诗经历来断章取义的背景,我们也可以认为这种说法有过度阐释的倾向。原诗就是祝福君子福禄满身。
樛木如果联系到周初国人应召四处征战的场景,这几首诗应该都是写作于东征时期。出自同一个女子之手,都是写给出征远方的君子,出征第一年妻子满心希望,所以诗歌细腻且大方;出征第二年,妻子顿生怨念,诗歌富有张力,情感更加犀利;出征第三年,已传来战争胜利的消息,妻子满心欢喜,希望丈夫从此远离战争福禄满身。
需要强调的是,我这里把三诗归位同一位女子,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因为结合周南的历史,以及周公的东征,这样说是可以自洽的。但并不排斥任何对诗歌的合理阐释甚至断章取义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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