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出息了

自数年春节不回家的何春明成为村里头一个买小车的人，“春明出息了”，便如网络病毒般神速入侵邻里乡里人的脑神经回路。众人像失忆了似的只记得现在版的何春明，谈的赞的，都是“春明出息了”。

清明节假，风风光光衣锦还乡的何春明毫不掩饰成功的喜悦，上坟都挂着笑脸。随他一同回村的，不光有奔波十来年折腾出的许多亮眼物件，还有个水灵灵羞答答的俊媳妇。何家门楣风光向来依仗老实稳重的大哥何春鹏，如今倒显别致，何妈脸上尽是羡煞旁人的别样笑容。

“春明出息了”，亚莲妈语音腔调无不透出羡慕地把消息不经意实则有意递给女儿。年过半百的她与所有父母无异，希望子女过得好。但和天下父母无差，也想自家孩子能像何家兄弟那样，能给家里长脸。可亚莲妈明白，想想就好，该怎样还得怎样，自己的子女自己心里有数。

“春明出息了”，听说熟悉又陌生之人的喜讯，陈亚莲内心翻滚出不太融洽的滋味。印象里，何春明的名字和样貌比他是怎样的人更让陈亚莲清晰。虽与何家兄弟自小玩不到一块，准确是完全不熟，但外出打工的村里青年男女无论过去关系如何，见了面，都会亲切热情聊上几句。就这样，陈亚莲才与何春鹏变得比较熟悉。

穗城的五月不似前段时间繁花似锦，火红的凤凰花比百花高调，浓墨重彩染红大片大片城中景。喜庆的凤凰花开时节，何春明要在五一小长假期间赶趟办婚礼。三天小长假，男方家女方家工作地，各摆一场婚酒。陈亚莲也是受邀才知，何春明与她同在一个城市工作。

受哥哥何春鹏之邀，陈亚莲历经一番小挣扎，终定于五月二日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参加弟弟何春鹏的婚礼。刚知被邀，陈亚莲心奏欢愉小曲，难掩想去看看热闹的心情。而与此同时，脑子偏偏忆起过往对何春明的评价，小曲变奏忐忑。她担心去了后会尴尬会不安。领母命，帮弟弟邀请穗城老乡的何春鹏自然尽量请到人。抵不过礼貌客气话的力邀，陈亚莲犹犹豫豫应声会去。可总觉差份认可保证。

晚饭间，朋友眼中不藏心事的陈亚莲大口扒几筷子饭，原决定不想问，可忍不住合盘托出她眼中的何家兄弟。重点向西西和燕子谈及她起先同众人一样，不看好颇像咸鱼翻身光彩照人的何春明。

“是你，你会去吗？”陈亚莲对反常沉默嚼着饭的燕子问。

“有大餐吃，肯定去呀！”调高声响却少了昔日爽朗的笑中，燕子另有所思地故作寻常回答。

“吃大餐要出份子钱的好吧。”西西眉眼上挑，脸有对燕子考虑不周态度上的不认同。

“如果是你，你不去是吗？”陈亚莲觉着西西似有相反观点。

“是我，我就去，随个100块。反正回家总会碰见，在外有什么事也能相互帮个忙。”西西的人情世故用在真正家里的左邻右舍间比在出租房和公司要纯熟。

“也对喔。”西西的话叫陈亚莲记起，妈妈与何阿姨的关系不错。但那不足以让她安心参加，“100块会不会太少了？”陈亚莲反问西西。何春明当了老板，封个100块在她眼里总是不那么合适。

“哎哟！”西西不明陈亚莲担心什么，“有钱你就多封点嘛，再说人家当老板的谁会留意你封的100还是200呀？”

“也是。”陈亚莲释然一笑，终于找足理由感受西式婚礼。

“打扮好点，说不定还能现场邂逅白马王子喔。”从不习惯置身群聊外的燕子跳思索不通，冒出一句。她不解，为何陈亚莲的老乡既已在亲戚汇集的乡下摆过婚酒，干嘛非得花大钱再办。羡慕之情大于不解之意，她试想，如果是她在穗城办婚礼，该怎么请亲戚？

“欸，对喔。你之前不是说要自己做衣服嘛？布料放在我们房间都好久啦。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弓着背咯咯笑的西西提议。

“这不没时间嘛。我明天考虑考虑看怎么做。”陈亚莲为自己打圆场。

陈亚莲压根不是没时间，没心情却是铁打的事实。两个月前，她还在为每月工资提了500块而欣喜不已。晴天一个霹雳，得知与她同一批进公司的别部门男同事升职调岗，轻易坐上他们部门长期空缺的主管空位后，陈亚莲显然不喜。好巧不巧，有天从临市巡店回公司，走出电梯间的陈亚莲不经意耳闻主管在楼道口窃窃私语。蹑脚轻声停下细听，她惊讶转悲情，满心委屈。原来，主管与别家公司在谈入职时间。“别人都没想留，公司非得提薪升职巴望人家留下。”她内心自话，回想近几年自己在公司做的事，越想越委屈，自哀自怜油然而生。

整个部门，最听部门老大话的是她，任劳任怨接最多活的是她，总不计较帮同事忙的也是她。原以为今年涨了工资会离升职不远。孰料，冷不防空降别部门的一线来当中层。越往深里想，越觉委屈想哭。事与愿违幅度过大，眼泪没绷住，当着部门同事桂敏的面，陈亚莲在下班地铁里啪嗒啪嗒掉眼泪。

偶然的耳闻犹如最后一根稻草，不像压垮，倒像是催化发酵陈亚莲心底埋藏几年的委屈不快。过去领导同事让她心感不快的一幕幕打破压制，争相浮现脑海。就连昔日最熟络的芳姐，自升了部门总监，陈亚莲也觉着不似从前那般和她亲近。

“辞职？“她从未想过的词在委屈难受间跳出。进了公司就没打算辞职的陈亚莲诧异自己的脑海里竟也有这词，愈深究愈发头疼。加之听说何春明出息了，她内心更是五味杂陈。

时间从来都是治愈良药。想到辞职内心便要崩的陈亚莲借时间，与自己慢慢和解，和解到能平心静气考虑辞职后干什么。所有事像事先排演好一样，她刚计划要另起打算，何春明的婚礼邀请便到了。“看看西式婚礼，顺便也多了解些何春明，正好找些工作参考出路。”这是陈亚莲为参加婚礼定下的终版理由。

婚礼将近，陈亚莲买回的布料是被裁剪了下，不过距离成衣还差不少。穿自制新衣参加婚礼是不可能了。眼下五一到，久违的游玩时间自然不能让给制衣。

租住一起的女孩相约到森林公园骑行。一年出门游玩统共不过三次，姐妹们都兴奋期待极了。前一晚就商量随身带的吃食及着装。爱热闹的燕子和陈亚莲商量多约些人，较两年前六人行穿行森林公园，今年确感人丁稀少冷清。

“我就不去了，明天还有事。”租住老小区生活窘迫的张素回绝陈亚莲的邀约。

“哦，什么事呀？和帅哥约会？”陈亚莲调皮追问。

“哪有什么帅哥，老男人就有。”

“哦……有情况？说来听听？”

“有啥情况，没情况。真的有事去不了呀。”张素拒作解释。半年前，从培训公司满腔热血辞职出来，原想着熬过创业初期会有雨后阳光。可张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合伙创业的李少刚当初信誓旦旦口出豪言保证的两个月初期竟会延至半年。眼看就要坐吃山空，倘若天使轮投资没谈成，张素不知余下几滴热血是否还足够继续挨下去。出去玩自然心情全无。

陈亚莲没约成张素，燕子也没约来另两位老乡。三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有一句没一句为了骑行而骑行。此情景，与何春明闹腾的婚礼现场相比，可谓天上地下的两极之差。

婚礼仪式毕。何春明轮桌敬酒与来宾侃侃而谈，酒醉红着脸同儿时玩伴谈笑风生忆往昔。临散场，一屁股落座在陈亚莲那桌，聊起上学时的趣事。谈及小学班主任，何春明猛然怒气直上。作为何春明的小学同学，陈亚莲对他声讨的班主任“罪行”却丝毫不知。或许只有当事人，也就是那群被班主任视为人渣的男同学们才会至今印象深刻。何春明不经意的一句抱怨话，破冰席上临坐着的张素和杨星。

“靠，可不是嘛。李强对我们的偏见大了去了。好像我们成绩不好，什么坏事都应该是我们做的一样。”点根烟喝成公关脸的何春明吐出的哪是烟雾，明明是气愤，儿时种下的气愤。他侧脸看看陈亚莲和杨星，“呐，像阿莲和阿星这些成绩好的就不会有这种待遇。”他再吸口烟，眼神透出无奈。

“哪里，我成绩很差的。成绩好的人是她啦。”陈亚莲忙为自己分辨，说到成绩好的人，手指示意杨星。

“你们两个成绩都很好。在我印象里是这样的。”同桌对面静坐，一直微笑着看弟弟和人聊天的何春鹏说。

“没有，我成绩真的不好。杨星一直成绩很好。”陈亚莲不想让人对自己的过往有误解记忆。

“哎呀，成绩好有什么用。当初太年轻太天真，连大学都不想读了。不然，还能像你一样舒舒服服上班。对吧？”杨星向对面的何春鹏作出往上提提脸以求认同的动作。

没等何春明开口，一男同学抢话，“现在跟着明哥干也很不错呀！”

“那是，亏得还有明哥的大腿可以抱。”说这话，杨星看了眼脸有无奈鼻孔出白烟的何春明。

“你们几个就不要在我这个成绩不好的人面前谦虚啦，好不好？反正学习都比我强。”何春明应付一个很机械商业化的微笑，转脸继续和弟兄们侃。

“你现在跟明哥一起干家装呀？”刚才几句对话，陈亚莲觉出亲切感。想到来的目，心知肚明与何春明不熟，显然不可能与他聊太多。这下机会来了，她可得抓着杨星问。

“对。”杨星点点头，夹菜往嘴里送仍有意忽略准备开口的陈亚莲特地对何春鹏，“鹏哥，这么快吃饱了呀？”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何春鹏答道，接着对陈亚莲，“阿星跑业务很厉害的。上周还给家里买了台液晶电视机呢。”

“哎呀，鹏哥你这话夸得我都要飘起来了。”杨星张口就来的玩笑话一直没对陈亚莲开过。两人间的冰是没了，也没有昔日的熟悉热络。

陈亚莲这才识趣地学着何春鹏一样，在他们曾经不看好人群的主场，少说多静。

作者：草莓味菊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