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第一天
(笔记体·黎民外史)
作者:岩竹
昨天下午,在初夏的太阳烘烤下,上级领导来到我们单位,宣布我光荣退休,由另一位坐在旁边的人(我并不熟悉)接替我的工作。尽管在会议上,那红光满面的领导用带着热情的溢美之词赞扬了我这些年来的贡献,我却一句都没有听到心里去。因为从那一刻起,我像一个到达目的地的旅行者,一下子甩开了身上的背包,变得轻松起来,一种无所事事,像断了发条的钟表一样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结束了,忙忙碌碌、浑身疲倦的责任结束了。那即将开始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尽管我早已有所准备,但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还是毫不迟疑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是像别人一样,找个地方发挥所谓的余热,还是回到儿孙们身边,过含饴弄孙的生活呢?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我却有了新的忧虑。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虽然刚刚过了五点,东方的树丛后边已经泛起一抹灰白的亮光。初夏的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像巨大的没有剪裁过的一块布幅,展现在一位成竹在胸的裁缝面前。此时,我已像往常一样,早已刷了牙,喝了两杯开水,下楼到了河岸边的湿地公园里。这时我才想到,原本不需要起这么早,因为我从今天起,不用上班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我消磨,何必起这么早呢。早些年,大概孩子们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在鼓动他们,将来工作一定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到更广阔的地方去,不要像我,一直守在这方寸之间的盆地里,就像池塘的鱼,永远游不到大江大河中去。这可好,孩子们现在都在长三角那里有了自己的窝儿,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也在八十多岁高龄上安详地离开了我们,早先退休的爱妻也加入带孙子孙女的队伍,随孩子们去了南方。我因为没有退休,只好在家留守,维系着儿孙和故乡的那种如丝如缕的关系。这时候,河边早起的人已经多起来了,但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他们有的漫步、有的快走、有的跑步,在轻快悠扬的音乐声中,还有一群老汉在打太极拳,一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整个河岸边开始热闹起来。我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生活是这么悠闲,能够自由自在地锻炼身体,是老人们晚年安逸生活的写照。
就在刚才,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洗脸刷牙,忽然发现本已花白的短发下,额头上出现了两道横贯前额的皱纹,宛如两条横卧平原的铁轨,从过去延伸向未来。“显老了”,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心头一紧。这两道皱纹不早不晚,在我退休生活伊始的时候,悄悄地爬上了我的额头,它们仿佛在诉说着长长的岁月的故事——啊,我已经经历了这么长的年月。我的眼前浮现出一部电影,无声地变换着场景,这就是我的一生,达观点儿说是我的前半生,因为我还有后半生呢,而且它也才刚刚开始。我们这些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人,经历过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遭遇过罢课闹革命的时日,感受过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完整地体验了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享受到经济发展带来的实惠,也在利益至上的大潮中领悟到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唉,现在的人们都在东奔西走,忙于获取生活的资本、富裕的条件,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互诉衷肠,无形中在人际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隔膜越来越深;就是坐在一起,也无非是吃饭喝酒,谈工资、比贫富,那种田园牧歌式的自然状态、那种温情脉脉的亲密关系,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当太阳跃出东方地平线的时候,有两支暴走队伍,一前一后,伴随着激扬高亢、震耳欲聋的音乐,迎着初升的太阳,迈着整齐的步伐,一阵风似的从我的身边经过。我正用手机听着茨威格的小说《普拉特尔的春天》,被这音乐盖过,我只好退回去一页,重新听了起来。河边的花木沐浴着初升的太阳,油光发亮,生机勃勃;一河两岸的幢幢高楼,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熠熠生辉,耀人眼目。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泛起一片金色,那些无视禁令的游泳者,正在劈波斩浪,从对岸游来。这时候,岸边的街道上已经繁忙起来,出现了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上班的人们正赶着时间点,骑着摩托车、开着电动车、乘着公交车,奔赴各自的岗位。而我,这个无官一身轻的退休人员,正悠闲自得地漫步走着,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
早饭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几十年来,我虽然忙于工作事务,但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愿望,每当忙碌的间隙,想到自己还有那点小小的奢望没有实现,不免产生失落的感觉,好像自己把没有养大的孩子遗失了一样,一种创伤感在心中蔓延,隐隐作痛。现在,自己已经成为闲人,到了找回自己“孩子”的时候。也许,最轻松的是什么“值钱”的事儿也不干,漫无目的地过闲散的生活,像河边上、公园里的老人们一样,邀约几个同道,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或者如那些打小麻将、斗地主的人群一样,几个人在那里玩,周围环绕一堆人观看。我害怕这样的生活,它将无为地消磨掉后几十年的时光,让自己沉入到另一种“无声”的世界里,一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不不不,我不能过这样的生活。也许最惬意的,是携了老伴,带着行囊,开始一次次想走就走的旅行,去逛逛花花世界,看看大好河山,把无尽的美景装到心里去。这样的生活,潇洒固然是潇洒,但不可能一年到头都这样,况且还有疲倦的时候,还有资金入不敷出的时候,我们的退休金毕竟有限,难以供得起这样的潇洒生活。休闲和消磨时光固不可避免,但我心中还有找回“孩子”的隐痛,而且我这找“孩子”的差使需要的是伏案笔耕,需要的是一份清静和用心。这不是什么不安分,也不是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过是了却年轻时的心愿罢了,也算是一种老有所为吧。特别是,我们经历了一个甲子的岁月,认识了那么多事物,思考了那么多问题,积累了那么多经验教训,总该总结一下吧。不管是实用性的哲学思考,还是文学性的篇什,总归是能够拿出点有用的东西吧。不为“成功”,不为“出名”,一旦写作的快乐充盈了自己的生活,那种幸福感是没有什么能够相比的。我心中默默念叨唠着,如果“上帝”给我二三十年的时间,我将还儿孙辈一个快乐的老汉,和一些也许有点用处的“闲文”。于是,一种特别的计划在我心中逐渐成型,一种特别的激情开始在我心中燃烧。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伴,她表示赞同,并且说,“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就像当初支持你的工作一样!”我随即在网上购买了高铁票,决定这个周末先回到孩子们中间,让天伦之乐沐浴我的身心,然后开始我的新生活。
中午时分,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儿子打来的,他问了我去那里的车次和到站的时间,他到时候好去车站接我。接罢儿子的电话,我移步下楼,到门口丁老二饭店吃了一碗面,回来后开始午休。因为看书和写文章需要熬夜,中午稍事休息是必要的,这已经成了我“定打不饶”的习惯。下午,我再次翻出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看了起来。高老头,一个千辛万苦生养了两个女儿的面粉商,把自己的所有心血都用在娇生惯养女儿上,及至钱财耗尽、自己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却遭到女儿们的遗弃,落得可怜兮兮地死去。当她们出入豪华舞厅享受老子用毕生精力为她们创造的“幸福”生活之时,他自己却在孤独冰冷中死掉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倒是那个怀揣梦想的年轻大学生(拉斯蒂涅),变卖了自己的金表,把他埋葬了。他看了一眼埋着可怜老汉的坟茔,望着灯火辉煌的巴黎,掉下了自己青春期的最后一滴眼泪,发誓要去征服这个金钱支配的、万恶的世界。掩卷沉思,在感慨之余,我想到了那些把孩子视若“神明”,爱抚不尽的父母、爷奶;想到了那位上了大学之后和父母玩失踪的孩子,想到了那个为买苹果手机持刀砍向母亲的女孩。这时,伴随着那些靠金钱维系亲情的一幕幕场景在心头掠过,曹雪芹的《好了歌》在我脑海中浮现:“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一旦只靠堆积金钱来笼络儿女之时,亲情已经不再,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利益——那是透过纸币能看到瘆人白骨的东西!
在联翩浮想、感慨万千之中,我冲了麦片、喝了牛奶,在夕阳余晖中又来到河岸边的公园里。在这里,我又看到那位一到傍晚就在河边石蹬上坐着的胖老汉,几个老人围在他的身边,在那儿谈天说地。“我们那时候干工作,没明没夜,废寝忘食。哪儿像现在的一些年轻人,让他干点啥,先讲价钱,没有好处说死都不干,唉——”伴随着一声长叹,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另一位瘦长脸老汉接着说:“别光说人家年轻人,你看近些年那些出事儿的干部,工作干的不咋样儿,钱捞的倒是不少。一旦东窗事发,忏悔起来,都说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有的还哭天摸泪,如丧考妣一般。唉,早干什么去了,明知道捞得多了不得了,还要捞,无非是侥幸心理作怪,总认为反腐败是隔墙撂砖头,等整到自己头上,再忏悔有啥使处。”站着的小个子老头接过话茬说:“多亏现在制度严了起来,要不真不得了,老一辈打下的江山非败在这些败家子手里不可。”胖老汉笑着说:“是啊,我们总算看到政治清明的时候啦!”
听着老汉们的谈话,我暗自发笑,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加入他们的神侃,而是继续迎着红透半边天的余晖,沿着河岸朝前走去。当华灯初上的时候,我折返回来,从一丛丛花木中间的小道走过。长凳里、石条上,不时有一对对年轻人在那里拥抱、亲吻,有的女孩还坐在男孩的腿上,用手搂着对方的腰,像缠在树上的藤蔓一样,相偎相依。晚上河边的树丛间、凉椅上,是年轻人的天下,尽管不时有散步的人们走过,他们依然旁若无人地在那里亲昵,让青春活力尽情地张扬。引起我兴趣的,是一位老人独自在舒缓的古典乐曲中打着太极拳,他的孙子在路灯下的石条上俯身写着作业。我悄悄走近孩子的身旁,他竟然没有发觉,仍然专心写着。看着那工整流畅的字迹和小孩清秀的面庞,我仿佛看到一个戴着博士帽的后生,正站在大学的讲堂上。走近广场时,那里传来悦耳的舞曲,我看到十来对中年男女在那里跳舞,那轻盈的步伐,优美的舞姿,如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一个信息化、快节奏的时代,大城市今天流行的,明天就会流行到我们这里。怪不得有人说,现在的世界叫做地球村,快捷便利的交通和通讯,已经让我们有了“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快感。
我走上楼去,正要打开房门,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我的一位仁兄打来的,他邀约了几位兄长和小弟,说明儿晚上安排一个聚会,祝贺我这个终于“解甲归田”的独居老汉,也担心我一退休就会去孩子们那里,再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同时还想听听我今后的打算,好让他们参谋参谋。我二话没说,就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兄弟们的面庞一个个出现在我的面前。大哥的日子过得有些窝囊,就在他退休那年,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因为诈骗,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河边瑀瑀独行,原来那热情爽快的心态、精明幽默的脸色,变成了一副有些木然的神情。二哥是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犯难为何物,说起话像连珠炮,唾沫星子乱飞。他的小舅子是银行行长、小姨子是企业家,女儿也找了个好婆家,日子过得肥得流油,对他孝顺得胜过十个好儿子,嫂子也把他当成金宝蛋一样,侍候得舒舒服服,他悠闲得就像一位老爷。仁兄有经商的头脑,一直对搞经济充满了兴趣,退休之后不服老,自己创办了实业,当了董事长,生意做得风声水起,赢得了很多客户,成为少有的老来创业成功的优秀实业家。小哥很会来事儿,当局长时一直就和那些企业家打得火热,帮了他们不少忙,为他们企业发展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创造了丰厚的利润,退休之初就到一个老板那里当了顾问,有着专车和司机,过着滋滋润润的日子。那位小弟现在还在单位里当着副职,整天忙得团团转,总是窝着一肚子火,一见面就唉声叹气,诉说着工作的艰辛、管人的难处,好像单位离了他就玩不转似的。想到这里,我会心地笑了。
在期待明天聚会的愉快心情中,我打开了电脑,展开了WPS应用程序,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舞蹈。在这个夏日的晚上,独处的静谧显得那么惬意,周围的一切都安分守己的沉默着,只有两手的舞动伴随着电脑的亮光,迎合着键盘轻快的节奏。
2018.11.5初稿
2018.12.9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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