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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灶(笔记体·黎民外史)

换灶(笔记体·黎民外史)

作者: 苏宛一线 | 来源:发表于2018-12-10 14:03 被阅读6次

     

                              换 灶

                           (笔记体·黎民外史)

                            作者:苏宛一线

      三十多年后,我已经从学校退休,赋闲在家,但仍然忘不了那一语成谶的“换灶”说。这一换,虽然改变了我的命运,但也就此把我塑造成了教书匠。尽管我不断努力,可过低的起点和不善于利用关系,最终也只能以普通教师的身份离开岗位。如果不是那些功成名就的学生常常来看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曾经发挥了什么作用。这一切,都拜那“换灶”所赐!

      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初秋,那天正好是白露,阴沉沉的天空下,北风很小但有些阴冷,沾着轻霜的枯草铺满公路边儿和田间地头,到处一片萧索。远处的乱坟岗上,几只乌鸦正凄厉地叫着。我拉着架子车,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几捆书本,顺着由沙土和碎石子铺成的坑洼不平、弯弯曲曲的公路,慢悠悠地朝樊集方向走去。

      我的心情就像这颠簸的车子,七上八下,无法平静。村里人见了就说,“你是咱们村的骄傲,是第一个考上师范、吃上卡片粮的好小伙。”“你终于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将来轻轻松松教个书,真让人羡慕!”可是,我却无法高兴起来,心里像垒起一堵墙,憋闷得难受极了。我虽然不得不来师范报到,但却难以挪动脚步,恨不得调头回家。我知道回家不是选项,只能硬着头皮去报到,否则就前功尽弃了。想到这里,那些年经历事情都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做了一场梦。

      七六年,我高中毕业后带着无尽的失落感回到魏家庄,开始像父辈一样,当一个农民。因为我毕竟是村上少有的高中生,村里就让我当了棉花技术员,整天和农药打交道,身上不知残留了多少农药。可是,我算什么高中生呢?那时候的义务教育实行的是“五二二制”,小学五年,初中和高中都是两年。虽经过七十年代初的教育回潮,但随着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突然展开,教育改革止步不前,已经无法恢复到文革前的水平。教材单薄,内容陈旧,知识浮浅,还充斥着很多空洞的标语口号式的东西,学生基本上学不到什么,上高中上大学,都是靠推荐的。初中毕业那年,我和邻村的王玉莲因为学业成绩比较好,被推荐上二高中,并且通过了乡里的政审,只等录取通知书一到,就去二中报到上学。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秋季开学,一打听才知道,我的指标被支书的内弟占去了。失望、争吵、痛哭,都无济于事,我们一个家徒四壁的穷苦人家,抗衡不了支书的权势,只得认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舅爷家的表姑在丁屯学校教书,她们那里刚刚办了戴帽高中。得知我没有上高中的消息,她专程来叫我去那里上高中。所谓戴帽高中,就是在初中上面办高中班,以满足越来越多的初中毕业生上高中的需要。这样的高中自然不够正规,教学的都是初中教师拔高使用,甚至一些老师自己都没有上过高中。可是不管怎样说,那也是高中啊。别无选择之下,我只好跟着表姑去丁屯上高中,这已经比别的同学晚到了半个月。那时候时兴学工学农,我们就开设了开拖拉机、做复合肥的课,一周之内,有三个下午都是这种课程,常常一身灰一身泥,文化课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高中不像高中、农校不像农校,真是二五两耽搁!高一刚结束,我就央人托己,争取转学到二中。秋季到二中,我被分到理工一班,开始正儿八经的文化课学习。既然是理工班,自然要学工,我们每周都要到校办工厂学习翻砂工的技术,每学期还要两次拉着架子车,把粪送到五十里之外的樊集,那里有我们学校的实验田。我们闹不明白,学校的实验田为什么要弄在那么远的地方。一学年一晃而过,我高中毕业了。可是,我算什么高中生呢,除了学会劳动之外,基本上没学到什么知识!

      七七年高考恢复时,已经是秋天,当年年底那次高考我没赶上,就是赶上,也是考不上的,因为文化底子太薄了。七八年春天,我回到二中复习,不足半年的工夫就参加了高考,结果因为英语只得了30分,拖了总成绩的后腿,只能名落孙山。舅舅看我考学不成,就劝我跟着他学修自行车。他说,只要你好好干,我给你置一套工具,再帮你说个媳妇就行了;人嘛,一辈子不就这么回事儿。暑假里,我一直跟他在修自行车。母亲得知我要当修车工,气咻咻地找到店里,和舅舅大吵了一架,非要我回二中复习不可。母亲告诉我,我舅舅当年因为贪图山羊很值钱,竟然辞去文教助理的公职,开始贩羊,并做起了其他生意。本来生意做得不错,也挣了一些钱,结果被当作投机倒把给整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开了修车门市部。因为辞职的事儿,我外爷好些年都不搭理他。我母亲苦口婆心地给我说:“你要想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学。我就是苦死累死,也要把你供上大学!”于是,我整理了书本和学习用具,准备秋季一开学,就回学校复习。

      事有凑巧,天不灭曹。在我要回学校复习的前一天,听说教育局调集精干教师队伍,在樊集办了复读学校,我应该到那里去复习。可是,我家里有个患肺结核的伯父和不到学龄的妹妹,生产队的一切重活累活,养牛犁地、收麦种秋,我母亲都干,结果也只能每天挣七个工分,一季下来,只能分到几十斤粮食,不到一百块钱,除了日常的开销,什么也剩不下,还要靠自留地产的粗粮维持生计。我现在要到樊集去复习,不但帮不到母亲,还要花钱吃粮,家里根本拿不出来,我愁得团团转。舅舅自然知道我的家境,知道我决心已下,就瞒着家人,给了我一百块钱,本家叔叔又给了一袋小麦,我又从家里带点苞谷、红薯,就和两个同学一起到了樊集复读学校。

      复读学校就设在原来的农校里,和新开设的师范学校在一起。解放初,作为农业大县,县政府在樊集办了农校,培养了不少农业人才。到七十年代中期,农校已经败落,变得不死不活,一干人干等在那里干熬,等着学校解散。随着高考恢复,县上在这里办起了师范。我们去时,第一届师范的学生已经进入二年级学习。复读班和师范共处在一个大院落里,所有房屋全是屋架房,而且年久失修。中间一条不宽的院内道路把两个单位隔开,他们教室在西边,我们教室在东边。在西边靠近院墙的地方是师范的寝室,寝室前面是他们的餐厅。这个大院子是岗坡地,师范餐厅以北在高岗上,我们的寝室和餐厅,都在落下去有一层半房屋的坡下边,据说是农校的草料房和牛屋改造而成的。樊集的土地是黄泥地,到处都有成堆的料礓石,仅有的那几条小路,因为没有硬化,已经被黄土覆盖。一有雨水,到处泥泞不堪,鞋上沾的都是不容易刮掉的泥巴。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怀揣着鲤鱼跳龙门的梦想,熬了将近一年。

      我停下车子,抬头望了望,发觉离樊集街还有很远,还看不到师范的影子。因为师范并不靠近公路,需要沿着樊集街东边的一条道路,向北走过两道岗,第三道岗上才是师范的所在地。我在复读学校改学了理科,因为理科不考英语。在复读班上,我和邓稼辛、匡英铭、杜志坚常常在一起讨论、演算,共同熬过好多个通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有一天晚上,我们十一点从教室里出来往寝室去。走到两个学生灶之间的斜坡上,邓稼辛忽然憨厚地笑着说:“魏仁学,如果我们能够从岗下的食堂换到岗上的食堂,我就满足了!”匡英铭执拗地说:“我才不呢。奋斗一年,就这点儿志气。我希望考到省外的大学去。”杜志坚油腔滑调地说:“嗨,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为了拿到卡片粮,先换换灶,有何不可——我同意了!”我性格有些内敛,听着他们的话,一直沉默不语,心里却说,换什么灶,凭我的努力,说什么都要考到大学里去,谁去上这个小中专!

      然而——然而——然而,我却真成为换灶的人之一,真是造化弄人啊。在复读班上,我应该算是相当努力的一个。每天三顿饭,我都是在同学们吃完之后才去的,经常吃的凉饭凉菜,而那所谓的菜,无非就是咸菜、炒萝卜丝或是水煮白菜,吃肉是想想都奢侈的事儿。那将近一年,我瘦了六斤,黑干糙瘦的,还落下了久治不愈的胃溃疡。在每次考试中,我和匡英铭轮流得第一,可以说是并驾齐驱,是班主任刘老师最器重的学生。其实在我们班上,也有被家长逼着来的,他们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混日子罢了。来自城里的两个男生,整天只顾追女同学,成为班上最活跃也最被议论的对象。他们越是这样,越是激起我们的斗志,默默地把自己的理想拔了又拔,希望我们成为一飞冲天的文曲星。

      在这时不我待的日子里,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离高考只有十来天了,我却因为淋雨突发高烧,得了重感冒和扁桃腺炎。在樊集卫生所打针吃药都不管用,只得抱病回到城边我舅舅那里,在他朋友的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直到高考前一天才有所好转,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头还有些疼,晕晕怔怔的。第二天考试时,又赶上大暴雨。我们考试的城关一小教室里,因为文革时挖堂土当肥料,地面沉下去有一尺多深,屋里灌了一屋子水。我们考试时,只得在桌子、凳子下都垫着砖头,将将就就考试完了。我心有余悸地想:“今年应该没事吧?”成绩出来之后,得知自己过了本科线十多分,询问高招办的领导,他们说我报考的南京冶金工业学院肯定能够录取。

      感念舅舅对我求学的支持,我继续在他那里帮着修车,每天都到高招办去看榜。一天天过去,就是见不到我的名字。情急之下,我找到高招办的潘主任,他说你那成绩肯定会给你个学校上的,等着吧。结果等到最后,接到的是我县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在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刹那,我头脑轰地一下炸开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录到师范来了?委屈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正瞪着眼睛看着房顶,像要把它看穿一样,想找到问题的答案。

      想到这里,我实在不想往师范学校去了,恨不得找个地来缝钻进去。实在羞于见到我那熟悉的老师,不敢看那最想摆脱的环境。我在路边停下车子,手扶着车把愣愣的站在那里。这时候,一台东风牌货车停在我的面前,从车上走下了一位中年人。我忍不住抬头一看,啊,原来是正梁二哥!二哥是我的一位堂兄,先在农校现在在师范开车。我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僵硬地露出笑来:“二哥好!”当他知道我是去师范报到上学时,高兴地说“好好好,咱们兄弟又能在一起了。”说着,他帮我把行李、书本拿上了车,我们又一块儿把架子车抬了上去。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同向师范学校驶去。报到时,我见到了一同在这里复习过的庄则轩,他也是来报到的,感到十分意外。因为他的学习很一般,老师估计他今年没戏。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当县上领导的亲戚,以低于分数线好几分的成绩,开后门进来了。我就想到,难道我是因为没有找关系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唉,现在想来,都是自己大意造成的。在高考体检时,查出我是红绿色盲。我为此专门查阅了教育部的相关规定,说是色盲允许报理工机械类的专业。因为我心有不甘,曾经打电话咨询了南京的那所高校,他们说我报的专业属于有色金属,原则上是不能录取的!不过,我倒是听人说,如果有特别的关系通融一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我不但不懂得这些,而且自己一头耙缨子,土老帽一个,根本没有渠道去通融,命该如此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求学的悲情在回忆中仍然是挥之不去的伤痛。如果不是自己努力,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本科文凭,如果不是县里选调教师,自己根本进不了城,可能一辈子爬在挨着湖北那个乡的小学里终老一生了!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原来,我的几位在外地工作的学生得知我已经退休,就专程赶回来,晚上要和我聚一聚。接罢电话,这些学生的样子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上学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我会心地笑着,落寞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

                                           2018.12.06初稿

                                           2018.12.1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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