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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 缝 (笔记体·黎民外史)

夹 缝 (笔记体·黎民外史)

作者: 苏宛一线 | 来源:发表于2018-12-26 14:28 被阅读5次

    夹 缝

    (笔记体·黎民外史)

    作者:苏宛一线

    熬了三十多年,卜问钱终于退休了。和朋友喝了几天告别酒之后,他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去和带孙子的老伴汇合。看着窗外一排排向后倒去的树木,听着列车与轨道撞击的咣咣铛铛声,他陷入了沉思。

    三十多年来,自己生活在夹缝中,现在又要到另一个夹缝中去,这是他最不情愿又无计可施的事儿。儿子是争气的,那年考取北京的大学时,亲戚朋友都来贺禧,在饭店摆了十来桌酒席,那祝贺的话语言犹在耳。但现在想来却像放凉了的白开水,甚至成了一种讽刺。儿子和南京来的姑娘成家之后,一家人展望的幸福生活差点儿成了泡影。儿媳娘家是富有的,她也是漂亮的,也是爱儿子的,生的孙子更是乖巧可爱。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啊。可是又谁能知道,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无奈和辛酸啊。

    漂亮的儿媳在外面风风光光,在家里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儿子的工作和她的工作都很不错,拿着丰厚的薪水。可是,作为知名企业家的千金,儿媳恃强惯了,把儿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家一动脑筋就是主张,一张口就是命令。儿子生活在妈妈和媳妇的夹缝中,老太婆生活在儿子和媳妇的夹缝中,和谐的表面之下充满了张力,稍有不慎就可能拌起嘴来。儿子在媳妇和妈妈之间周旋,左一个亲爱的老婆,右一个辛苦的老娘,还真做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可是媳妇和老太婆却是各有主张,互不相让,暗地里使劲儿。那次,老太婆在电话中诉说辛苦和委屈,讲得声泪俱下,还骂他这个老东西躲在老家图清闲。他只好连连赔罪,好话说尽:咱们的思想落伍了,老一套吃不开了;孩子们的生活咱就不干涉了,由他们自己去弄好了,咱只管照看孩子,按时买菜做饭就行了。有空时去和老太婆们拉拉家常、跳跳广场舞、唱唱歌,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何必跟他们峙劲儿呢。他心想:我这个老家伙,能不能像老太婆那样,忍得住自己的脾气,还真不好说;走着说着吧。想到这里,他在工作中受夹板气的种种事端就浮上他的脑海来——唉,如果不是自己忍性好,学会了难得糊涂,还说不定会出什么问题呢。

    卜问钱出生在书香门第,爷爷解放前开办过私塾,爸爸解放前后都是教师。靠祖上的积攒,家里有一百多亩土地,有一个四合院,雇用过长短工,解放时被划成地主。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打成了右派,每次运动都是批斗的对象。文革时,一次次挂着打着红×的牌子、戴着高帽子游街,站在犹如挽联的标语下、高台上挨批斗,使爸爸受尽了屈辱,最后跳进浇地的水井里淹死了,还落下个“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他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妹妹,忍受着歧视和鄙夷的眼光,含辛茹苦地把他们拉扯大。他的两个妹妹在他上高中时,就已经远嫁他乡,成了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妇女。卜问钱从小就是地主家的狗仔子,一直到初中毕业他都是低眉顺目,夹着尾巴做人,从来不敢高声说话,谁说啥就是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也只有在学习中才能找到一点快乐和安慰。他爷爷本来为他取名叫卜世荣,希望他光宗耀祖。可考大学时,他自作主张,把名字改成了卜问钱。

    卜问钱在那年冬季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以和同学们大七八岁的年龄上了南京的大学。由于他刻苦用功,成绩优异,毕业时院长想让他留校工作,他却婉言谢绝了。大家觉得十分惋惜,甚至还有人说他不知好歹。因为当时留校工作是大学生们争抢的美差,不少人都使尽法子想得到留校的名额。其实,卜问钱何尝不想留校呢,只是年迈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远在家乡,他不能只顾自己在这里享清福。

    回县后,卜问钱分到土地局,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挪过窝,从办公员到副科长、科长,从科长到副局长、局长,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在外人看来,他干得很稳,竟然在非常惹眼又容易出事儿的权力部门善始善终,算是个奇迹。可是,只有他清楚这些年来,自己做了多少难,受了多少委屈,表面上的风光,都是自己隐忍的结果。现在想来,那工作后第一次喝酒之事,就成了他以后生活的一次预演、一个预兆。

    上班半月后那天,市土地局来了几位上级领导,晚上他奉命陪客。酒桌上又是猜拳划枚又是老虎杠子,热闹极了。席间,坐在他左侧的办公室主任怕喝多了,就让他替了几杯,坐在他右侧的副主任见了,面露愠色,似是埋怨他咋不替自己喝。他新来乍到的,两个主任都得罪不起,就想着要找坡下驴。少顷,他趁主任不注意,不动声色地端起副主任存的两把酒,一饮而尽。副主任见状,朝他会心一笑。他这样轮番替喝,很快就晕晕乎乎了。好在自己还年轻,强打精神把客陪完。回到宿舍,他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从这件事上他悟出了平衡关系的重要性,“搞平衡”就成为他以后为人的信条。于是,人们都说卜问钱会来事儿,人见人爱。有好事者就说笑话了,“像他这样,就是‘不问钱’,钱也会来的。”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真是“吃的灯草说的轻巧,都想的太简单了”。谁能知道他这些年来,夹在各种关系中的滋味呢。正如那句老话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刚到法规科当副科长那会儿,卜问钱的科长牛气得像大爷,对他这个副科长就像对待办公员一样,呼来唤去,颐指气使;对外面来办事的人,不是给脸子看,就是满口粗话,一看就知道是个有脾气没本事、靠关系上来的货色。同事们在背地里都骂他是草包,希望卜问钱能够制衡他一下。同事们常常在卜问钱面前说科长的不是,他不但不迎合他们,还劝解说,别看科长脾气大,但他人性子直,有啥说啥,不藏奸,光明磊落,多好。科长有时候也在他面前发牢骚,说有些同事干工作拖拖沓沓,办起私事比兔子都跑得快。他则笑着说,嗨,谁能没点私事,自己的事儿办好了,干起工作来才能专心啊。科长说他和稀泥,他说活靠人家干,咱总得适当照顾点儿吧。尽管在内心深处,他对科长和个别同事有自己的看法,但他从不表现出来,待谁都像亲兄弟。所以每年考核的时候,卜问钱得到的评价都是优秀,从来没人给他上烂药。

    局长看到卜问钱人缘好,在老办公室主任退休后,就让他去当了主任。当了主任的卜问钱,见人都是笑呵呵的,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那年土地资源大检查,每个副局长都问他要车,但局里只有两辆小车,局长一辆,只剩一辆,哪里够用。正当大家在大门口的过道里嚷嚷着要车时,门前驶来了三辆小车。原来,卜问钱早有准备,头天下午就联系了几个兄弟单位,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总算借来了三辆车,并说定了今天车到局里的时间。这不,副局长和科长们、办公员们都高高兴兴上了车,一挥手,都出发了。他目送大家离去,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

    那些年吃喝成风,他作为办公室主任,除了处理局里日常事务,最繁重的任务就是吃喝招待。局长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自己又不能总是陪客,就是时间允许身体也受不了啊,况且,弄不好还会有一些飞短流长。所以,局里来客都是靠副局长和几位有酒量的科长陪。可是,每次来客又不可能让他们都去陪吧。他把这些陪客的人按性格爱好,分成了四个小组,记在心里,每次来客了,根据客人的身份地位,安排不同的陪客小组参加,把客人陪得舒舒服服的,自家人也是各得其所,其乐融融。他当了常务副局长后,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也想学他的样子,却怎么也学不好,大家不高兴时就说,还是人家卜局长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好。

    在常务副局长任上,卜问钱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他谁也不说,包括对自己的爱人,仍然表现得成竹在胸,满不在乎。新局长是个酒迷瞪,喝起酒来仨人也抵不过,但就是干工作松松软软,提不起劲儿来,副局长和科长们都是敢怒不敢言。那几年土地划拨和市场监管处于失控状态,乱象丛生。为两起开发商私自侵占土地的事儿,县委县政府通报批评了土地局,局长还被书记叫去训了一顿。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像水牛掉进井里,有劲儿使不上,生怕再出什么乱子。俗话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果不其然,一个胆大包天的开发商竟然私开公章,用假手续侵占了城郊乡的三十亩耕地,拉起围墙,准备开发了。要不是村民们拉起挽联样儿的横幅,到市政府门前告状,土地局还不知道呢。市里一路调查下来,发现除了用地批文上的公章是假的,其他几个科室的印章都是真的。据那开发商自己说,是他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才弄到手的。为这件事,局长被免职,那几位科长也都被处理了。县里经过研究,决定任命卜问钱为局长,另派了一名同志当书记。

    当了局长,卜问钱才知道这把让人眼红的交椅实在不好坐。作为内陆省份的县,经济并不发达,县领导们要出政绩得到提拔,基本上靠卖土地、搞形象工程。可是城郊蔬菜队的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坑塘、小河沟和撂荒的岗坡地,虽然城市扩建用不上,可开发商们却趋之若鹜。个别能量大的开发商和县上一些领导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开发商来缠,领导们隔三岔五打电话说情,该给谁不该给谁,实在缠夹不清。就是已经划拨了的,那些村干部、老百姓又到处告状,不是说占多了,就是说钱给的不够了,让谁谁侵吞了。上面压下面告,像熬成了一锅粥,土地局的领导们忙得焦头烂额,应付不暇。

    但卜问钱就是卜问钱,他有他的办法。他在局里实行了分片包干制,把副局长、科长和办公员们分成八个小组,按照东西南北划分了八个责任区,每个小组负责一个片区。从考查、丈量、估价到划拨、补偿等一应事务均由各个小组办理,就是群众举报、告状也由这些小组去处理。上面领导打招呼、开发商来缠,全都交给各个小组按政策和实际情况去处理,他一概不插手。仅仅有一次,某领导让他给某个开发商开绿灯,他说了解情况之后再说,就没了下文,结果招来了严格的财务审计,但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连审计组长都说,想不到土地局这么瓜清水白。此后,再也没领导给他打过招呼。他做了表率,又有法规和奖惩管着,各小组都兢兢业业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近十来年,再没有闹出一点乱子。城市扩建了,高高低低的楼群建起来了,一个环境优美、民众宜居的内陆城市展现在人们眼前,他也到了退休的时候。

    卜问钱想到这里,心里美滋滋的。火车冲破夜色,继续北上。他又想到了京城的家。是啊,该怎样经营自己的家呢?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也得断呐。在旅客们的酣声中,他躺上了自己的铺位,一点睡意都没有,开始思磨起家事来。          

                                      2018.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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