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南瓜表皮很丑，粗糙不平，摸上去硌手。我提起一把菜刀，是家里最快的那把，锋利如匕首。一刀切下去，刀被坚固的表皮阻挡在外。抡到空中往下一砍，刀卡在南瓜里，手上使劲，刀纹丝不动。就是这样石头一般顽固不化的南瓜，切西瓜般切成块，下锅蒸上十五分钟，黄橙橙的色儿让你再也移不开眼。嘴巴凑上去，一股香甜扑鼻而来，吞进嘴里则是软软糯糯绵绵，没吃几块肚皮就饱了。
窗外，阳光洒在广玉兰肥大而饱满的绿油油的叶子上。身在四楼，恰好够看到一个树尖儿。更早一些的时节，那个位置有一朵洁白的盛开的玉兰花。一只麻雀飞过，在树尖上落脚，它东张西望，嗅了一下喙边的树叶，拍拍翅膀飞走了。它飞向晴空，湛蓝的天空中飘着两朵白云，在蓝色的大背景下漂移。麻雀与白云向着同一个方向位移，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南瓜还有，在锅里热着。我当然留着，我是蒸给你吃的。虽然你白衣飘飘，一身仙气，但还是免不了要食这人间烟火。你哼着歌儿，跳着小舞，手里托着一块黄橙橙的南瓜，就像托起一弯月牙儿。你亲启唇齿，咬了一小口月牙。
我记得你的手，它环过我的腰。我记得你的唇，它吻过我的唇。我不知道那是如何发生的。午后的阳光，或许其实并没有阳光。我试图捕捉那个时光的味道，又似乎没有味道。它好像刻印在了回忆的真空里，我可以在既有的迹象与框架内重新塑造那个时刻的样子。但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你的唇送了过来，临近到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缝隙，轻轻的一个触碰，柔软而清浅，流连不去的只有空气的味道。你身穿蓝色衣衫，用你的红唇在我的唇间洇染上一层红晕，绯红色蔓延至我的脸、我的肌肤。“她脸红了！”周围有人惊讶地说道，这样的声音把我从真空拉回现实，拉回人群里。
我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养过猫？”但我还没有开口，你突然对我说：“我相信轮回，也相信缘分，比如认识你，一定是有着某些渊源的，前世今生……”
我心里乱成一团。我终于开口说话：“我养了一只猫，我觉得我对它的依恋远远超过它对我的依恋，有时候我把脸埋进它的毛发里蹭啊蹭，很温暖。你有没有养过一只猫？”
我闭上眼睛。一弯又一弯的南瓜突然获得了生命，它们在灶台上跳跃着，跳出窗外，坠落。忽然长出了翅膀，飞驰，“嗖”地撞飞了洁白的玉兰花，追逐那只飞远了的麻雀，追着追着却陷在了白云里不能动弹。黄橙橙的一弯一弯的南瓜镶嵌在白云里，白云镶嵌在湛蓝的天空里。它们在嘲笑我。
我编辑着给你的消息无从发送。在这个世界，我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这让我感到难过。我强烈地想与你分享，在我的世界里因你而发生的种种奇迹，我又恐惧对你袒露心迹，我必须隐藏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无关紧要，而真正要紧的话一句也不能讲。我深陷我的矛盾而煎熬，更因你的消失而愁肠百结。渴求或者断绝都将人引导至痛苦的腹地。
床头散发的香水味浓郁得超越百合花的香气，鲜花配香水是很香艳的画面，何况还有一只狸花猫，杏眼圆睁，无辜而动人。有时候我感觉气味是超越视觉与触觉直接融在情感里的记忆。每一种味道直接牵动某一种情感，比如现在，来自你的香水唤醒了熟睡的我。何况还有鲜花，何况还有猫咪。此时此刻，你的香水引领我抵达与你有关的平静喜悦，我的生命体验因此而焕然一新。
在那蜿蜒曲折的乡间小道，我远远地望见了你。你向我走来，打声招呼，轻轻地拥抱一下。我靠在你的肩膀上，你的左胸口，靠近你心脏的位置。我的五脏六腑呼吸着的全是你的气息，温暖像白玉兰花一样绽放开来。我久久不愿离开。连绵的树在道路的两旁铺展开来，像两道无法攻破的绿色屏障，而这里就是永远的春天。每一片树的叶子都不尽相同，它的纹理像河流一样舒展，同时遵循着树的基因规则。你的手掌张开，分明是一片泾渭分明的树叶。我们枝叶相连，根茎交织，我的血液里流通着你的血液，你的生命里融汇着我的生命。
我痴迷于与你有关的所有的意象，不甘心一个生命细节莫名其妙地发生，莫名其妙地消失，而除却表象外毫无意义。往前三百年，往后三百年，前世今生，梦境现实，我不断地探索与找寻它的前因后果与枝枝蔓蔓，阐释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以及这个动作所触发的汪洋恣肆的心理洪流。
我站在古老的城墙之上，城墙坐落在悬崖峭壁，斑驳的墙体与岩石融为一体，仿若千年的老松般苍劲。城墙之下是万丈深渊，茫茫荒野。我纵身一跃，像脱落的石头一样坠落，又像枯黄的树叶一样飘零，我变成了一纸书页，从书里脱落，一堆书籍崩塌，像一摞砖头从墙头砸向大地。我没有死亡，也没有像梦境中一样学会飞翔。下一个时刻，我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身体舒展，平静而惬意。
千百年来，人类用语言文字解读着这人生的真义，城墙堤坝，家国百姓，人生志业，爱恨情仇。这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在我的生命基因里刻下了多少我尚未意识到的内容？今生今世，我仓促而生，懵懂入世，稀里糊涂数十余载，我为一个谜一般的时刻而起身探索自我，心身灵恍若梦中醒来。天空湛蓝，白云洁白，燕子翩飞，窗明几净，猫咪慵懒，我端坐窗前，心神透亮，惟愿在这人间开辟出至少一条与你之间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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