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妈,别去跳广场舞了
楼下xx健身房欢迎你!
那里夏无蚊虫冬有暖气
舞种齐全时间随意
镜面环绕把杆林立
木地板磨不破拉丁舞鞋底!
张大妈从此追不上你的档次
王二姐再也赶不上你的舞姿
李阿婆休想再觊觎你的咖位
你,将是老姐妹舞圈的传奇!
在朋友圈上爱妈妈的节日又近了,我写的健身房推广文案又被拒了。👆
和母亲节相关的文案,我年年过不了稿,按甲方爸爸们的说法是写得不够走心。我也觉得奇怪,自己也是当妈的人了,可总也写不出他们要的那种“戳心的情怀”。要求用“和妈妈做游戏”切入吧,我能马上联想到父母混合双打;要求以“妈妈眼角的皱纹”切入吧,我妈她没长皱纹啊。
可这怎么就叫不走心呢?我在很认真地羡慕你们呢:羡慕你们还有机会给自己的妈办一张健身卡。如果我妈今年还在,也有60了。不过作为一个追求“高级趣味”的人,她应该是不会沦落到跳广场舞这个地步的。
02
我写不出苦大仇深的母亲节主题,大概因为对含辛茹苦的母亲形象缺乏感性认知。那些常见的、描述热气腾腾生活场景的文字总让我感到隔了一层纱。毕竟我的妈妈既不织毛衣,也不纳鞋底,甚至很少下厨。
我能回忆起来的午饭场景常常是这样: 中午一点多,爸在出差妈还没回来,我烧着一锅水准备煮面。快两点的时候我妈会急匆匆地破门而入,说对不起啊乖乖,中午和一个家长聊点事耽误了,咱们吃面吧。哦你水都烧好了真好。
她会拿起酱油瓶一倾,倒出的酱油面上浮起一层白膜。 “哎呀,生花了。”她会说,“你去门口的小卖部重新买一瓶吧。”我跑出去买好酱油,回家吃完面,嘴一抹就上学去。好在家就住在学校里,怎么也不会迟到。
“等妈妈有空就多陪陪你。”她常常愧疚地说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等我有空“这个词充满怨恨,觉得这可以是一切不体贴的借口。
直到有一次我带小妞去外地参加一个演出。
我们和另一家母女拼房订了酒店。等到演出结束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我很自然地说:我们喊外卖吧。小妞习以为常说“好耶“,而另外一个小姑娘好奇地问:“什么是外卖?“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非常粗糙的妈妈。
我不爱小妞吗?命都愿意给她。
是我懒惰吗?好像已经很拼了啊。
可是,为什么仅仅是让自己和孩子吃饱穿暖有个自己的房子住就叫人连滚带爬,勉强应付工作、学校、兴趣班就足以让当妈的屁滚尿流?时间在拖地洗衣服中飞速流逝,耐心在检查作业陪练钢琴中消失殆尽。
原来,每一个单打独斗的成年人,仅仅是做到看上去还算活得体面,就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想起我质疑过那些愧疚的情绪,突然鼻子有些酸。
03
院子里有个小伙伴,头发长长的。每到周末天气很好的时候,她的妈妈就会提一大桶水到院子里给她洗头。我至今记得阳光洒在她刚洗完的、半干的、蓬松的头发上的时候我心底里涌起的羡慕。
“妈妈,我可以留长头发吗?”
“你短头发最好看,最精神了。”
“可是我想要长头发。”
“不行,你可以长大以后再留。”
我开始默默地蓄头发。为了让它们看上去比实际上要短,我想尽了办法遮掩。
“你该剪头发了。”妈终于还是发现了。
“还短呢。”我躲躲闪闪地说。
“后面都快到肩膀了。“她扫了我一眼,说道。
“我可以自己洗,自己扎。“
“不行,你应该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学习上,而不是在臭美扎什么发型上。”
“我没有!“我委屈地大喊:“为什么其他女生都可以留长头发,就我不可以?我都13岁了,还从来没有留过长头发!又不要你帮我洗,我可以自己洗!”
然而一点用都没有,她直接把我按到理发店再次剃成了男生头。我大哭着、搜刮着13岁内心里能找到的最恶毒的词大骂着她的不近人情:“你就是个巫婆,怪物!”她脸色很难看,给了我一耳光。而直至今日,我都无法理解“留长发就会早恋“这个论点。
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保守到偏执的人:不许留长发,衣服从里到外每一件必须扣好,拉链拉到顶。不准看言情小说(当然包括红楼梦),不准听“流里流气”的流行歌,不准看“庸俗低智”的电视(比如武侠片)。这些要求从我是一个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到参加工作,一直没有变过。
不知是她认为本应如此,还是多年的小学教师生涯把这类管理低龄儿童的标准刻进了她的认知,这些条条框框都被她解读为“正派”。谁料我天生反骨,进入青春期以后逃课、打架、交男友,变本加厉地和她对着干。她怄到极点,我不学无术,我们两败俱伤。
有了前车之鉴,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开明的妈:小妞想做什么就积极鼓励,不想做什么就随她去。
有一次参加公司亲子活动,小妞想穿一条芍粉色裙子。那是幼儿园发的六一儿童节舞台装,质地廉价色彩俗气。我觉得有点丢人,便脱口而出:“我们不穿这条吧宝贝儿。”
“不嘛我就喜欢这条。”小妞嘟着嘴。
“妈妈知道你喜欢,可是今天有点凉,我们换一条有袖子的裙子吧。”我编了个理由。
“可是我不冷啊。”小妞坚持道,又委屈地嘟囔着:“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这条裙子。”
我突然被触碰到记忆的开关。
不管如何自诩开明,可我的控制欲也根本不弱啊,不还是会根据自己的喜好、认为的对错去支配孩子的行为吗。
有的时候会无可奈何地发现,年纪越大,越变得像自己的妈:说话的语气,表情神态,爱怄气的性格,无一不展示着基因的强大。尤其是那些曾经不认可的部分,竟然在自己身上暴露无遗。
这真是一件毫无办法的事情。
04
大学毕业时我随手海投简历,竟然面试上了一所大学的助教职位。妈非常开心,不允许我再考虑任何其他的工作。可是我并不想当老师,不想过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当老师多好啊,稳定,还是大学老师。”她喜滋滋地说,“妈妈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觉得这个工作真最好了,适合女生,又很体面。“
她拒绝听我的任何解释、对理想的描述、对未来的设想。每当我说面试上了其他的职位,她就给我打两个小时的电话问我当老师到底哪儿不好,任由我口水说干。下次再打来电话问两个小时,如此反复。我身心疲惫懒得再挣扎,毕业后收拾行李到任教的大学报道。参加工作之后好一阵不怎么和她联系。
有一天爸打电话来说妈病了,要来省城看病。听语气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儿,结果看到妈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她整个人全身黄得发肿,连眼白都透出明显的黄色。
“这是怎么啦?”
“地方上医生说胆总管堵塞,胆汁倒流,不知道啥毛病呢。”妈的语气透露着惯常的焦虑。
第二天一起陪着去医院做MRI,眼看着妈灌下了一大杯造影剂。她刚走进检查室爸就把我拉到一旁说:“地方上医院诊查结论是胰腺癌晚期。别让你妈知道,她受不住。”
我脑中一片空白,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接下来就是好几个月穿梭于各种医院之间的时间。
那些领了报告辗转于各个医院专家门诊的日子,那些炎热午后坐在医院大厅泣不成声的下午,那些小心翼翼ps报告再寄回家的场景,都快得不像真的。
保守疗法,三年存活率,这些原本陌生的词汇充斥着我的生活。手术了,下床了,恶化了,又手术了。我来回奔波于城市之间,藏着一肚子的秘密,心力交瘁。
05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听着院子里爆竹的声音,往铁盆里丢纸钱。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学生和家长。很多人拍着我的肩膀说节哀节哀,反复念叨着妈是一个多好的老师,而我只感到疲惫不堪,不想做任何回应。下午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我甚至没有想哭的情绪。
“拔了吧。”我轻轻地对医生说。监视器上的数字波动起来,直到各项归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开始洗身换衣。我和爸茫然对望无语。
早几天妈已经神智不清,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喊她也几乎没反应,偶尔会呕出一些褐色的液体。给她擦拭身体的时候,我看到她肚子上的妊娠纹由于腹水被撑得发亮。
这种无法交流的状态让我不知所措,我抬杠没了对象。
我问她,“妈你听歌吗?”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我不信。
我偏要和她说话。
我固执地把耳机塞进她的耳朵,耳机隐隐传出了歌声。
后来
当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
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
一旦错过就不在。
想了想,她着实不喜欢这种“流里流气”的港台歌,还是换一首吧。
她依然望着天花板,毫无回应。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个下午,依然能体会到绝望的心境。
你隐隐感知一个人将要永远的离去,但是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你来不及想,来不及哭,只想固执地抓住最后的瞬间,试一试你们是否还母子连心,试一试传说中的心电感应。
你想起小时候说要给妈妈摘最美的花,当她最乖的宝,永远都不要和她分开;你说过要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最美的项链,最漂亮的别墅——那是一个十八线城市的儿童对于美好物质的最高级想象。你还想起小时候她送你去学琴,送你去跳舞,送你去学书法;你给她捶背,你给她拿拖鞋,你当她的跟屁虫。
后来你长大了。
你喜欢的宠物她嫌脏,你喜欢的衣服她嫌土,你喜欢的专业她看不上。你们吵架,冷战,彼此说过很多伤害感情的话。再后来,你过起了她规则以外的生活,她不停挑刺,你置若罔闻。
早知今日,有什么好吵的呢。
如果你让她顺心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再多吵几年?
你可以辞职去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她可以最终理解你的开心;你可以执意嫁给她瞧不上的女婿,她可以尽情鄙视你的眼光;你可以拒绝她指手划脚你的生活方式,她可以坚持要你早睡早起;你可以邀请她到你的蜗居过周末,听她嘲笑你小时候声称送她别墅的狂言。
或许,至少她可以收到你办的健身卡。
或许,至少她可以看到你这篇跳tone的文案。
希望有缘,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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