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已久，江南的天气湿湿冷冷，淫雨霏霏，连日不开。一片湿气里，生活也变得很无趣。
但总有人有趣得很。
晚明有个叫张岱的人，当时下了三天大雪，人鸟俱绝，他披衣拥炉，起了独自赏雪的念头。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如果是陆游，这么冷的天，他肯定烘着炭，枕着毡，抱着猫，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宅男。
但张岱不，人富路子野，船家觉得我痴，那是不理解我。
壹
张岱是个生于绍兴的富二代，有多富？大概就像贾宝玉，世代为官，簪缨贵族。所以为人处世也特像贾宝玉，他喜欢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环，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还有梨园歌舞，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
简单来说，他爱人间繁华，爱声色犬马，爱玩物丧志，是个精致的败家子。
不过，一个精致的败家子，往往是出色的斜杠青年。张岱几乎通晓所有的艺术门类和娱乐项目，吃饭品茶广结友，打牌斗鸡听大戏，狩猎蹴鞠鉴古董，吟诗作对会弹琴，写书写史搞发明，样样不落下。
贰
举个例子。
张岱的嘴很刁，爱饮茶，有辨水焙茶的技能。用他的话说，在杭州及附近的水，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是什么泉。
很厉害，很装逼。
他还发现了一口叫“禊泉”的古井，于是“禊泉”火了，火到引发百姓哄抢，火到最后被地方官强行征为“官府所有”。
除了饮茶外，他也爱吃，到处搜罗美食。他有三不吃：非时鲜不吃、非特产不吃、非精致烹调不吃。嗯，和肉切不好看、菜没有酱料就不吃的孔子，一样挑剔。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东西就要和大家分享，吃蟹达人张岱，还经常办蟹宴。
这蟹吃得讲究。
首先是选的蟹，“壳如盘大，中坟起……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
其次是搭配，辅食有肥腊鸭、奶酪；蔬果必须是橘、风栗、竹笋；米饭佐以新余杭白；饮料当配玉壶冰；漱口需是兰雪茶。顺带一提，兰雪茶的发明者，正是张岱。
最后是流程，一人六只，吃完一只煮一只，新鲜又热腾。
要说他与普通浪荡公子哥最大的不同，是很有文化。
他写了一篇文章，指导大家选择貌美小妾，据说有关小脚，就有“瘦、小、尖、弯、香、软、正”等七条标准，情场老司机，果然名不虚传。
他也写过一本书，叫《夜航船》，古代版“维基百科”，从经史子集到天文地理，三教九流到段子八卦，雅俗共赏，无所不包，甚至类似“如何治疗脚麻”这类生活小常识，你都能在里面找到答案。
叁
纨绔子弟张岱，也爱国。
他喜欢听戏，过金山寺时，突然想起这里是韩世忠退金的地方，就连夜命人准备道具，在寺中演了一出“韩世忠退金人”，敲锣打鼓，扰人清梦。
僧侣表面笑嘻嘻，内心妈卖批，想着哪来的神经病，三更半夜不睡觉，莫名其妙来这儿唱大戏？
夜半古寺，满殿神佛，可我梨园情深，说唱就唱。
可以，这很张岱。
当时晚明，资本主义悄然萌芽，又悄然——被拔了芽。
江南往北推几千里，朝廷正土崩瓦解。满洲铁骑如狼似虎，闯王李自成势如破竹，形势一触即发，舆图换稿，仿佛只在一夕之间。
不知张岱是否想起，曾经自己有过斗鸡的爱好，可回望史书，唐玄宗斗鸡亡国，他便以史为鉴，当断则断。他的厉害之处也就在于，曾经沉迷其中的东西，说玩到王者就王者，说放下就放下。
只是历史往往有可怕的相似性，爱斗鸡、鸡年出生的唐玄宗见证了安史之乱，爱斗鸡、鸡年出生的张岱也见证了大明之亡。
他见证了盛世末的繁华精致，也见证了锦绣江山狼烟四起。
可我，无可奈何，只能一曲梨园，敬大明，敬末世。
肆
大明还是亡了。
公元1644年，李自成占领北京城，崇祯在歪脖子树上自尽。那年，张岱47岁。
那是个阳春三月，本该是个鲜衣怒马搏风流的季节，可朝代更迭，朋友殉节。
一切金银红粉，都成过往。
张岱在十几年前，已经开始书写《石匮书》，这是个史书，很重要。
所以，他不能死。
于是弃故园，带残稿，遁入深山。
世间再无走马章台的张公子，只有史学家张岱。
他有很多爱好，比如斗鸡、蹴鞠、美食、饮茶、交友、听戏，但都当弃则弃，唯有写史，深情了半生。
直到某日，张岱回顾平生，半为繁华，半为沧桑，大笔一挥，洋洋洒洒，自己的墓志铭横空出世。
这大概是第一个写自个儿墓志铭的人了。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曾经那年西湖大雪，“余舟一芥”渡湖观雪时，他不寂寞，因为尚能遇上和他一样的“痴相公”。
但写墓志铭时，平生所有，都如梦幻，所能做的是将明朝旧事落于笔端，像白头宫女在洛阳行宫淡淡闲话。
就以他几百年后的同乡鲁迅，最爱的一句诗做本文的结尾：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参考文献：
张岱 明 《陶庵梦忆》卷三
张岱 明 《自为墓志铭》
胡益民 匡亚明 现代 《张岱评传》
李敬泽 现代《一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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