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

夜幕正在降临这座城市。

像一层油腻的灰尘，这擦拭不去的夜色浸泡在李先生脸上的皱纹里。

李先生把眼睛从皱纹里挤出来，看到路灯亮起，李先生知道，这代表今天的忙碌告一段落，自己可以回家了。

家？

李先生想到远在千里的老家。那里有李先生的老母亲和孩子，还有辛勤劳作的妻子。李先生想，只有这些才是自己的家。

而这座冰冷的城市，那间阴冷的地下室，只不过是短暂落脚的地方，李先生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春节时的千里奔赴，才能叫做回家。

李先生这样想着，来到吃饭的地方。

这里有一堆临时摊点，只在夜晚出现。街灯亮起的时候，一辆辆推车就从城市的不同角落涌到这里，纷纷在人行道边支开，变成一个小小的夜市。

李先生来到常光顾的这家摊点，李先生的眼睛从红底白字的菜单滑过，从黑色油腻的台面滑过，来到老板的脸上。

李先生看着这张同样充满皱纹的脸，说，炒粉，花生米，一杯白酒。

就像李先生一直在这里吃饭一样，李先生也一直只点这几样。

李先生把微笑从皱纹里挤出来，点头回应老板一如既往的问好。

人行道的中间摆着几个红色的塑胶凳子，凳子四周散落着几个马扎。这就是夜市的桌椅。

李先生没有着急坐下，而是先拍打身上的灰尘。

黝黑的手在李先生的身体、手臂、裤腿之间纷飞，赤黄的灰尘从他的身体里腾起。

李先生整个人萦绕在灰尘里，不远处的老板也在油烟里闪烁，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他们两个如同追逐光明的飞蛾。

酒和菜很快端到了李先生的面前。

白酒被一次性塑料杯包裹着摆上桌面，杯中有小小的漩涡，正在急促地旋转，然后缓慢下来，然后缓慢地停下来。绵密的气泡从杯底升腾到表面，又在昏黄的灯光下破碎，波光粼粼。

熟悉的酒香从这破碎的气泡里溢出来，李先生闻到这香气，便想起自己的老家。

李先生的老家以酒闻名，一座老酒厂坐落在街头，整个城镇的空气都飘荡着它的香气。

面前的香气就如同老家的空气，浓郁、醇厚，醇厚里带有一丝沉醉，李先生在沉醉的空气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一团辛辣从舌尖流淌过咽喉，流淌过胸腔，最终沉到胃里。

一丝丝暖流从这辛辣里绽放，如同春节的烟火，溅射到李先生的四肢，溅射到李先生的指尖、发尖。

李先生觉得整个人都被荡涤了一遍，浑身如同洗过澡一样舒爽，如同花朵一样舒展开来，连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

这一刻，李先生忘记了烦恼。

这一刻，李先生感到这座城市短暂地接纳自己，而李先生自己也短暂地接纳了这座城市。

这一刻，李先生感到快乐从他的脚下升起。

于是李先生抬眼望去。

月亮正从高楼之间突破，城市的霓虹灯开始闪烁。

霓虹灯下，一位少女簇拥在朋友之间，走入酒吧。

她跟随着朋友们，在一处位置坐下，点上一杯酒。然后她靠着柔软的椅背，闭眼享受这一刻。

四周的人都在低声说话，低沉的人声如同大海，如同潮水，将她托举起来，浮浮沉沉。

温柔的歌声从上方飘落到她的身上，如雪花融化进她的身体。

绚丽而收敛的灯光在轻轻摇晃，扫过她闭着的双眼，像一双柔软的手，在撩拨，在引诱。

于是她睁开眼，看到台上那位长发的青年，他正闭着眼歌唱，散落的歌声正是由他而来。灯柱在他身边徘徊，他在灯柱之间影绰。

这一瞬间，少女想起许多事……

酒来了。

粉色的酒，也在摇晃。

绚丽的灯光投射在玻璃杯上，又折射出更梦幻的颜色。她看着这杯酒，几乎要被这梦幻吸引进去。

来吧。

她想着，然后笑着和身边的人碰杯，饮了一口。

这酒也是温柔的。

细碎的气泡在她的口中轻轻弹跳，温和的甜伴随温和的苦一起渗进她的身体，融入她的血液。

她感觉这酒就像是一个吻。

她感觉这酒似乎在撩拨自己。

她享受这样的撩拨，她情不自禁沉浸下去。

于是她主动与朋友举杯。

一口。

又一口。

一杯。

再一杯。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喝了多少，她已经微醺。

歌声依然温柔，低沉的大海似乎开始不安。

她感到脸上有泪水滑过，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一分。

是为何流泪？

她自己也想不起来，就像她不能记起走进酒吧的原因。

现在的她已经忘记所有的事情。

面前的酒杯便是整个世界。

来！

她喊出声来。

为了快乐！

她大笑着，大喊着，与朋友们碰杯。

清脆的碰杯声盖过歌声，飘出酒吧，飘到深蓝的夜里。

夜已经深了。

月亮前所未有的明亮，皎白的月光抛洒在黯淡下来的城市里。

城市的灯光终于熄灭，这个城市也需要休息。

但这位少年的房间依然明亮，正如现在这一轮明月。

少年刚从冰箱拿来一罐啤酒，他伴着轻快的音乐，摇头晃脑地走回房间。

噗！呲~

他单手打开这罐啤酒，白色的泡沫冲击着他的大拇指。

他毫不在意，马上就灌了一口啤酒。

干涩的嘴唇终于得到舒展，干涩的身体也终于得到舒展。他感到这是一团冰冷的火，这团火遍游他的周身，这团火刺激他的全身。现在他像一个掉进冰窟的人，但他丝毫不惧怕，因为他就是世界上最火热的。

去他妈的！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骂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音响里的歌声也如同他一样火热。

他喝着啤酒，感到自己的胸腔愈来愈膨胀。

他感觉自己兴奋得要爆炸。

他想要在痛快的音乐里旋转腾挪，他想要飞到天上去。

酒已经干了，歌声也短暂停下。

快乐的他看向窗外。

深夜安静如水，如同这一瞬间的自己。

他突然感到一阵孤独，他感到心脏空落落地抽动。

像蛇蜕皮一样，冷汗从他所有的毛孔里浸出。

他突然陷入没有止境的悲伤漩涡里。

他感到自己将会永远孤单一人，他的郁闷立刻挤满了胸腔，让他几乎要爆炸。

他现在想要蜷缩成一团，想要抱紧任何能抱住的东西。

音乐再次响起。

立刻，他的情绪立刻消散。

歌声将他从漩涡里拎出来。

他的精神再次振奋。

他伴着音乐，又摇头晃脑地走向冰箱。

哈哈哈！

我还要再来许多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