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安南门古墙边上的槐树已经枯了，深黑的枝头像一股深不见底的忧伤挣扎地向空中伸延。从它的身旁经过后是一段阴森森青石板路。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密密麻麻，如无数撑开的伞，阳光打在上面熠熠生辉，叶子缝隙间细碎的阳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许多白色的蝴蝶挥着翅膀，心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7月7日，陌栗又闯入这条街。
握着手心的苍凉，陌栗穿过略显阴凉的街，深蓝色的鞋跟在身后留下一串有节奏的声响，如乐师的手拨动青石板的心弦。街像一条线自由地向前方延伸着，锗色的木房子出现了，淡雅宁静的咖啡厅出现了，眼前的Strawberry Fileds餐厅紫红色灯光如细细的粉末飞扬了。陌栗推开暗绿色的门，踩着花岗石的台阶，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空气中一首Norwegian Wood扑心而来，约翰·列侬的嗓音带着一丝凉意。
“戴楒，为什么来这里？”陌栗扬起脸直视着戴楒的眼睛。
戴楒低着头看菜单，他黑色的短衫，黑色的手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你要吃什么？”
“和你一样。”
“两份黑胡椒澳式牛排，七分熟。”戴楒合上菜单，递给服务生。
陌栗和戴楒都是从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南方来到西安，这个城市四季分明，阳光和雪花都可以大把大把地撒在天空中。
他23岁，大四，很快要离开这个别人的城市。她21岁，大二，刚来到这个别人的城市。
“听歌吧。”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戴楒的眼睛闭着，后背直抵沙发，睫毛不停在闪着。
“戴楒，你的心中一定很难过。”
陌栗心里的一个声音在说话。天蝎座的她具有神秘敏锐的直觉，有时她也诧异自己在第一次见人的第三秒就能做出的判断。
陌栗睁大眼睛看戴楒。他是容易忧伤的人，疾步如飞时像一只飞翔的鸟。此刻他很安静，双手抱在胸前。
在餐厅的不远处是一家面馆，白炽灯很亮，照得里外通透。大门有人推着进去，有人推着出来，他们的脚步似乎都是急匆匆。
红酒在戴楒手中如潮水地滚动着，陌栗则趴着看玻璃外的行人。
有一个年轻人，嘴边有淡青色的胡须，他斜倚在板车的车轮上，他看天空，陌栗看他。
“就是这家面馆”戴楒低沉的声音混在音乐里。
“明天的这个时候，会有一个穿着蓝色牛仔白色球鞋长相乖巧的女孩坐在面馆，她一定背着很大的黑色的包。她会对服务员露出甜美的微笑，站有她身旁是一定是高个子的男孩。他们要去康涅狄格州，去新奥尔良，去加州。美国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撒下他们的汗水和微笑。她的包里一定放着一件长长的蓝色的裙子，穿上它，她就如忧郁的仕女。这个可爱的女孩，我们一起在八区的549上过自习，她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听歌时像个孩子，一脸的清澈。”
“她是你的意中人，对吗？”
“我对你说是，对她说不是。认识她时，她拿着红宝书背GRE的单词。她每14天就消失一次。她的男朋友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她喜欢听摇滚，和我一样迷恋Linkin Park 。我们坐在五楼一起听歌，时间用光的速度飞行，像是我们穿过灵魂把手握在一起。我对她说过三个字。她蓝色的眼影闪了一下，回复说，你是动荡的，我想留在土地里。”
“你说了什么？”
2
周末的宿舍，人一直在减少。她们兴奋地宣告她们掉入了爱河。陌栗是宿舍最忠实的守护人，她带有讥讽的口吻说，你们是掉入的不是爱河，是沼泽：越陷越深就越难以自拔。
遇上他，是在网络的虚拟世界。
陌栗大二时，戴楒到了另外一个学校去读研究生。陌栗在开往南方的列车第一站上车，最后一站就是戴楒的学校。
打开QQ时，戴楒的头像总是灰色，她偶尔去逛陌生人的空间，碰到喜欢的就会留言。
一天下午三点多，QQ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一个陌生人。他的附带信息：你好，看到你在我空间留言，我们可以做朋友吗？陌栗想不起是哪个空间了，她让他通过，又去逛了他的空间。他在空间里的歌很好听，是青蛙乐队的《相爱的地方》和谭咏麟的《讲不出再见》。他在城东的一所高校，一个经常呆在实验室的研究生一年级的学生。
他仿《西厢记》的张生说，我二十三岁，尚未有女朋友。
陌栗和他天南海北地神侃，和他聊天很亲切。
陌栗问他：“你认识我，对吗？”
钟睿说：“我们刚认识，却像认识了好久。”
第二天下午陌栗打开QQ，他的头像是灰色。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像亮了，上来打招呼。
钟睿说，我经常挂着QQ，你要是想找人聊天，发一个微笑我就出现。
陌栗问：“那如果我发一个哭泣的表情，你还会出现吗？”
钟睿说：“我能感觉你现在的心情有点失落。”
失落。陌栗一直在隐瞒的情绪被他挖了出来。自上次去了餐厅后，戴楒就一直在忙了。在这个别人的城市，偌大的校园里，陌栗踽踽独行。别的女孩子相信爱情，拥有爱情。我为什么不相信爱情呢？陌栗有时扪心自问。在她的心目中，爱情如宗教那般的神圣，是一种救赎。
“你在发呆吗？”
钟睿在网络的那端问她。
“为什么你说我的心里有点失落呢？”
“感觉，你信吗？我好像认识你好久了。”
陌栗忽然感觉很无聊，关了电脑。陌栗不是那种给人眼前一亮的女孩子，她安静，清秀、斯文。
窗外下起了雨，风吹着雨走。空荡荡的宿舍，陌栗颓然地抱着粉红包的小猪站在窗前看着雨一颗一颗地往下摔。
戴楒，你在干嘛呢？
陌栗在手机里输入这几个字，又删了。戴楒慢慢地走出她的生活。
第三天的下午，陌栗隐身上线。钟睿像只警犬嗅到她的味道，他说我可以看看你吗？
陌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发了一张在华山北峰上的照片：疲倦的眼神，凌乱的头发，僵硬的笑容。
陌栗也看到他：一位书生，清秀的脸庞，犀利的目光，严肃的微笑。他的模样感觉很熟悉。
或许人与人的意趣相投是来自于潜意识里吧。
他说：“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陌栗能感觉得到他很开心地在说这句话。
网络上的爱情？我不想当轻舞飞扬，他也不是痞子蔡。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我说呢？他真的是生命中应该遇上的那个人吗？疑问留在陌栗心里。
3
生命就像一列公交车，始发点是出生，终点站是死亡，在这之间就是友情，爱情，亲情三个站牌，情感的得与失便是人生了。
在这个别人的城市，来自灵魂的孤独如影相随。陌栗躲在图书馆里开始读萨特、尼采、海腾格尔的书，她坐在教堂里虔诚地祈祷：主，让孤独离开我吧！上帝没有理睬她。
再一次见到戴楒，他背着黑色的包，胡须如小草地长，头发朝气蓬勃地长着，依旧穿着黑色的Linkin Park短袖，破破的牛仔裤。
他看到陌栗说的第一句话说：“初秋了”。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初秋了，法国梧桐的叶子染上黄色，呈螺旋状地掉在地上“叭”的一声，风就带走了她。
陌栗陪着他逛这个城市的打口CD店，枯枝、荒漠、绝望几乎成了他的主题。他们走过长长的一段路，有高大的法国梧桐，有红色的砖瓦蒙着薄薄的灰尘。路上的行人，不断地回头。
他们最后走到了549教室，夕阳挂在天边。戴楒站在窗口，久久地站着。
“戴楒，你要去找她吗？”
她的话就像一颗尘埃掉进了水里，冰凉的是尘埃，水是没有感觉的。
“她说对了，我是动荡的。她去追求她的幸福，我也要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暗红的夕阳照上他们的脸上，戴楒的表情是坚毅。
“第一次见到你时是在火车上，你穿着白色的外衣，所有的头发都往后面梳。你安静地趴上桌子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在一个小本上写东西。那列火车经过一片辽旷的田野时，泪从你的眼眶里涌出。你在为那片荒芜的田野哭泣吗？我一直想问。”
“不是。那时田野里并不是空旷，站着一个人。他站在田埂上，远远地看着火车。他的眼睛很亮，夕阳的余光里闪闪发亮的东西，是眼泪。我想他的心上人离开他了吧，再想到人间总是有人不断地离开，不断地离开，我就难过。”
“我也会走。”
“我知道，我会难过。”
戴楒看着她，她的脸是淡漠。戴楒的嘴角拉起弧线，他伸手拢了陌栗的头发。戴楒看着夕阳一点点地隐去，直到完全地消失在山脉的曲线。戴楒的心并不好过，出去会怎么样，理想是什么样，没有答案。眼前的这个女孩，远远地看多么像高傲的公主，走近了才知道她是多么的纯真，她是分裂。
4
“我们见面吧。”
陌栗抱着身子缩在角落，手机屏幕的背光映着她的脸，不安，微弱的神经质。
他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宽亮，如太阳趟过乌云河。
见面的那天，陌栗换上蓝色的裙子，V字领，深蓝色的布鞋。他坐着21路车从城东到了城南来见她。白衫橙色的袖子，淡棕色的裤子，他比照片上瘦了许多。他笑起来白花花，温和得心生一份宁静。
天空的雨丝漂着，他打开他的伞，陌栗的头顶就明净了。
“不要打伞。”
戴楒没有打伞的习惯，一下雨他就是个雨人，陌栗也是一个雨人。
他收起伞，雨点砸了下来。
其实在他的伞下很安稳，他的手一定也很温暖。
他们边走边聊，走过了回心石，走过白色的拱桥，他安静在听她说话，脸上的表情一直平静，偶尔说一两句宽慰的话。
在戴楒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不会说啃英语就像啃天书，不会谈论现在流行的是什么颜色，不会抱怨食堂的饭菜咽不下去。这个小女孩应该像书里走出来的，安静地把书放在桌面上，耳朵听ROCK，她的笑应该是纯真。
这个城市的天气很怪异，雨依旧在下着，太阳又挂在天空中。陌栗站在拱桥下，风吹鼓了她的裙子，她好奇地投向天边。
“陌栗，我喜欢你。”
“为什么？”
“善良、有内涵、孤独。你需要有一个人来照顾你。”
“我很坏，我不好。我有一大堆的缺点，我不完美……”
他打断她，很急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缺点，请你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我们不可能。我喜欢我的学长。”
“但我有喜欢你的权利，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陌栗有点被感动了，眼睛避开他的直视，他的眼睛的火焰像一朵花在燃烧。
5
戴楒读研后忙着帮导师做课题，一直没有消息。
钟睿在网络的那端他一直表达着他的爱，狂热的爱。他像求索一道很深的题目，总要求得到一个完美的答案。陌栗说对不起，我的心里还有戴楒的影子。他会很宽容地说，我等你。不久，他好像也很忙的样子，没有了消息。
只有陌栗的生活是悠闲的，她安静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张桌子安静地听歌，听累就写日记，日记写累就写文字，写文字累了就背英语单词。
“戴楒，这个世界有爱情吗？”
“恩”
“戴楒，对不起！我很快会把你忘记，我很快要拥有爱情。”
“恩，带他去Strawberry Fields餐厅吧。”
“好。”
6
时光是好的舵手，过了深秋就是初冬，冬天过了，春天就来了。
四月份的最后一天，陌栗发了一条短信：“钟睿，我们去Strawberry Fields餐厅吧。”
“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陌栗一个人坐在餐厅里，餐厅里响起的是Athletics的III，吉他与鼓点绝妙地配合，仿若是在湖中央，一只船浆一直在划着，一直在水中央打转。
7
陌栗问戴楒，你对她说了什么？
“Through Time Toge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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