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怕的是剪头。
本来就不多的游戏时间偏偏被强行压榨,包成茧似的坐在椅子上,这对孩童时代的我来说就是极大的苦痛和折磨。母亲在领着我第一次进理发店时就反复叮嘱我说,千万不能动,痒了也不能抓,不然耳朵就会被割下来。“那阿姨会被警察叔叔抓去么?”“当然不会,因为是你自己乱动。”我盯了母亲一会儿,像往常一样选择了相信,乖乖地坐了下来。虫蠖之屈,以求信;龙蛇之蛰,以存身。为了保全自己的耳朵,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理发都是正襟危坐的。直到大一时候有一次耳朵痒实在忍不住摸了摸,又急忙收回手生怕理发师看见批评我。现在想起来,那一刻,有一种解除封印的仪式感。
这种仪式感很像我第一次牵女生的手。
那是住在外公家隔壁的黑姑娘。一条麻花辫和大红棉袄很有抗日战争的感觉。不过小时候的脑袋瓜里,没有男生女生的差别,只有人与动物的差别。只有凶猛不凶猛,没有温柔不温柔。
说起来,我的外公也是一个剃头师,自家开的小铺,一应俱全的剃头设备,只不过电动的换成了纯机械的手推剪(可能很多人都没见过)。我印象里的那把推子分叉处是扁扁平平的,剪头发有种“绞”的感觉,头发被“吸”进去猛力绞碎。回想起乡下剪头的时光简直是个噩梦。大概是怕我忍不住呼救吧,每次剪头妈妈外婆都找借口回避。外公总是用围巾把我的脖子勒得很紧,洗头的时候很强硬地把我倔强的头颅摁到脸盆里去。那时他的手还很有气力,毛绒绒、黑黝黝的散发着男人的气息。后来这只手因为生病坏掉了,我就很少见他抬起来了,不过那时候它还像个蛮横的君王肆意地在我的头上撒野,这边不平?铲除!那边看不顺眼?打压!
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正对着堂屋门,外面是很高的一堆烧火用的稻草,蓝天被分成了两半,夏天暖暖的风呵气如兰带点蛊惑的气息扑在了脸上,微微地熏着,于是我内里的某个部分被撩拨,不安地骚动,呐喊,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单,屁股下面有火在炙烤,心里有士兵在攻城略地,快冲啊!冲啊!“外公我要出去玩。”我委屈地说道。“不准,你就不能好好坐着,那么坐不住。”外公的声音很粗,显出恶狠狠的样子。母亲和我说那年我出生的时候外公急着回来看我,从大桥上掉下去差点死掉,我微微抬头想看看外公的脸,这真是那个差点为了我死掉的外公么?“别动,麻烦孩子。”外公按下我的头。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动了。
其实整个过程至多二十分钟。我曾看过外公给另一个老人剃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从开始到结束,他们一直在聊天,一聊就是半天,日光很好的早晨,或是闷热无声的下午,有时候甚至说着说着流下泪来。“你小时候可是经常打我的。”“这陈年旧事你还记得?!”“当然,从我家搬到你家对门开始我俩就经常打架。”“还是你老上我家偷东西吃。”
都是些我不感兴趣的东西。这时我就让邻居家的姐姐带我上街去玩。她牵着我,走过大桥、街道,坐在河边看流水,大蓬船一条一条地漂过去。“今天收了多少?”她问船上的渔夫。“麻晕了不少呢,赶明儿给老姐姐家送斤把去。”“好嘞,捡大的挑。有空我给您织件衫子。”我见她穿得最多的是一件红底白点的在今天看起来很土的衣服,不过那就够了,不妨碍她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牵起我,我俩可以走过世界上任何美好的地方。我跟着她,所有的好时光就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了。
可是这一走,就是十多年。
国庆节见到她时,她已嫁为人妇且有了自己的孩子,挺粗俗但很富裕的一个小伙子。不过比我大三岁却已有了这样的经历世面,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也实在没有勇气和她打声招呼。
最怕面对的,是往日的时光啊。我抓不住,只能看它飞离时投在地上的影子。
“那是什么?“”是星星。“”会亮的呀。“”是啊,爸爸小时候天空上的星星比现在多的多呢。“”是吗?“”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多久呢?”“那时候你老太爷还活着。”
如今剪的大平头,是以前的我最讨厌的,少了头发的压迫却感到一种极大的释放。长大后,很多过去很在意的发现原来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学会放开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我们慢慢老去,岁月却永远年轻,唯一的变数是当年皎洁的月光又年长了十几岁,河水里再也找不到那些散落的流光溢彩的少年时光。那些精神贫瘠,时间却很富足的少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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