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久，散步小巷街口，见了许多的人听了许多的事，却总不见得回首丛中的那一抹似隐若现的荧光。季节里看那莲湖的开落，风雨中静待桂花香糁地，书卷处逢迎淡笑嫣然。天井上的水帘自瓦檐垂挂下来，透明珠圆，淅淅沥沥，敲打击叩门扉。风，泠泠然。没有那艳彩明黄的生机不解风趣地疲惫人的眼，没有昏暗到不能再黑白分明的素描铅笔线条给本就渴睡的人更添三分倦意。忽得清醒，在寂寞里沉吟，在孤独中徘徊游走，自己也不知道何处是为归宿，或许是泥土罢。雨下下来被深护，风过处，不由得激起叶的蹁跹，记忆里不见得土自己的生机，是多年的压抑，压抑出土一般的沉默，以至于我不愿意效仿夜蛾涌现热情如火，漫天散落的，该是勇者的躯骸，沉吟向下的却无从肯定它是弱者。滋润了一方水土，接纳落下的一颗松果。
记得那年的淡然与沉默，赴了上海，览了繁华明了阔大，却始终是迷恋细雨街头，旁若无人便安立在那里，静读半纸小文。遮到樟树底下，水滚珠滚圆，顺着叶脉疾如闪电，即在尖儿上悬留半刻，载不动了，便打下比原来更大的雨粒，虽不像是牛毛润物，却也恰添几许灵性与恣意。可惜，上海，不大见得。临江临海的都市，妙处由他人来说定是有的，且说不完的，只是在我的心坎里容不下这些个妙处，也无所钟爱流连。时间是急着步子的，上班族也是急着步子，马路黑白线上，没有叫卖棉花糖葫芦的小贩，有的不过是推攘着的黑白格工作装的职员或尽享受购物的游客。虽然同样是黑白，都市的黑白未免太过分明太过扎眼，说到底，还是村子适合人活，至少可以透口气。
这几日虽有阴雨，祠堂却是有活动的，我未曾料到却正巧是赶上。进去即见得后堂扎着一堆毛孩（估计是长辈带来一同玩的），捏弄着手中的塑泥和模具，而横排则空出来好让大孩儿们可以来几个羽毛球打打，领着小弟小妹看，出出彩。前堂小娃不大有，长辈倒是都聚着，侧房搁一口铁皮锅灶，呼呼滚着白条——哦，到了正月十四分年糕的时候。大抵因为爆竹要少放，所以过年时的热闹都锁在自家门里头，过完了年，邻里之间的热闹留到这时才有所抒发。久不回村里，好些人不大记得，几个祖辈还认得，佳萌小妹他们自顾自倒也欢愉。不见门外花开千树，旦见心头细雨霏霏。离了祠堂，在笼着雨的日子里，诚如余光中所言，“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借这话来描绘此时故乡村后田地小道旁绵着的青山，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似乎印象中只有这般的景配得上这般的话，这般的话才写得出这般的景。天，灰蒙蒙，但不压人，地面奏着滴答不理会鸟雀的惊飞，只是暗暗告它们回树上息着。有水汽的天，蛮好。远处的东西朦胧但姑且依稀还辨个轮廓，不似全阴的天那同样有雾，却什么也不见。时光的车轮又吱呀转动，自己的脚步却停滞在了无名的街道上，没有人多看自己一眼，没有情肯多留恋一分。世界如此美好，生活如此多娇，可这美好之中似乎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正像极了眼前这似明不明的鱼鸟山泽，不单是喜悦不单是哀伤，是绝妙的太极阴阳，是陈旧的水墨丹青。我思古人哉，伊彼大禹，但想来是难有得大禹一般的英气了，毕竟我眼中的山水和他眼中的山水相比，到底还是太过小家子气。不是个要干番大事业的汉子，倒像是个食养三两白鹤的飘然欲仙的隐士，我举着澄明的眼望他，他也以同样的方式望我，不由使人想起从前望月的境意。只是那时更为孤独，此时更为空远。
说来，一曲蒹葭白露，曾引得多少水涘人家踟蹰，遥望见华衣浅裳起舞，偶惊起一滩鸥鹭，又让世间多少儿郎添上一缕梦中情思。有水处，便是如此多情，山较水多处，更是由细雨洒下迷蒙，将青绿研磨在砚中，化作缕缕清香松烟，久不散去。不过很多东西消散得太快，我方抓住或者说还未来得及抓住，它便已缥缈成了烟云过眼而去，空得留下一手在空中悬停，紧紧握着自己的心不肯松手，不愿放下。经历得太多相似的事，最后连悔恨的泪水都流不下来。哪怕是伴我儿时的老屋，也说不准某天它的影子也会随其他一起，从指间溜走，再也寻觅不得。这几年镇上村里的变化大，镇口大道旁的村庄修了高架路，从山岭子腰处梭过，要靠着不少石墩子撑着，上头为此拨下来不少钱，让经线的妨碍了建墩的人家住户用来拆造老屋。这不由得让我担心起来，若我的村子同别的村子也开起了这样的道儿，我家的宅子也划入了其中，到时候我该如何，是眼睁睁看着祖辈几十年的屋瓦破碎，还是为了个人坚守而毁了村子的前途。这抉择，我现在做不出，或许几载后，我依然做不出。
雨，还在下，似乎自年前就没停，撑着把伞走在街上，雨丝风打得冷，心里却是暖窝窝的。不为别的，就为庆幸自己还见着着农村，嗅得到泥土的原香，望得见邻山上孤怜的两棵柿树（清末祖宗栽下的），尝得着老农户家里头的高粱米酒窖藏。不自感地低首，湿了衣衫，脸颊流过滚烫，呼吸微凉。
此时此境再细想来，回眸，我见那一抹荧光，依旧，淡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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