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怪才
周末下午,我被Z哥喊去进山。他车技娴熟,城市和人群逐渐被抛在身后,人气和烟火气渐行渐远,走进了青山、绿树的海洋。一个多小时的盘山路,到了山间的一户农家。是路边的二层楼房,每层有七八间屋子,楼前有一个大院子。一位赤膊瘦削的男人是这家主人,胸前长满黑黑的胸毛。我们叫他郑大哥,他是Z哥的老朋友了,去二层露台喝茶聊天,夕阳西下,暮色渐渐笼罩四周,山就在近旁,变成深青色,天空是平整的深蓝,一轮初升的明月悬挂当空,傍晚的山风吹来,干净清爽,沁人心脾。
郑大哥一个人养了非洲矮种马、十八只羊、野猪、鸡、鸭、鹅、藏獒……矮马和藏獒养在门口对面的街边,它们各自有专属的生活区域,其他的动物均在山间散养,多是动物们自己到山间觅食,因此格外健康。
晚上在他家喝酒吃饭。半小时的功夫,郑大哥一个人在厨房烧了五道菜,煮好饭。他一声呼叫,两个女儿赶快过来端菜、摆盘、盛饭,却不多言一句。饭菜味道鲜美,他说他从不在外面吃饭,因为外边的饭“来历不明”,他对食物极其讲究,给我们讲食物的相生相克,讲转基因和农药的使用等等。他会修车,他从油对于机器的重要性讲到食用油对于人体的重要性,烧茄子用的是自己养的野猪油,我是第一次吃野猪油,却绝不油腻(我平时基本是吃素的)。
郑哥离异,一个人带大两个女儿,今年一个高考一个中考。大女儿考了六百多分的好成绩,小女儿学习也非常好。席间讲到孩子的教育,他很注重培养女儿的独立精神,“我做好我的事儿,你们做好你们的事儿”、“她会观察你是怎么做的”、“女儿从没有上过一天课外的补习班”、“我留给孩子们的是精神财富,物质的东西不是永恒”……
郑大哥分享了几个他做的对联,意境深远,很遗憾我没有用笔纸记录下来,因此无法摘录。他又讲到自己极少看电视,讲到色彩对于人脑的刺激……
我惊诧于一位每日生活于山间的中年男人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和独立的人格意识。他更像躬耕山间的隐士。他并不是不问世事,讲到时事更是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据说郑大哥还在一家企业里当兼职,给他配了车,它主要用于接送女儿们上学。
晨起
昨晚说好早起随Z哥一起去打猎。天尚未亮,三点五十起床,山里的月光格外明亮,夜色中的一切景物都如此清澈,头顶上是叽叽喳喳婉转的鸟鸣,远处公鸡报晓的声音响亮悠长。七月,夜间的山村凉得很,我穿了半袖衫、长裤,感觉身上冰冰的。在门口的秋千上坐了一会儿,守门的大狗睡得正酣,能听到它的呼吸声。在整个山村醒来之前,我们收拾好打猎的装备,开车出发。
凌晨三点五十,黎明之前狩猎者
Z哥从前是一名军人,四十几岁,退役后仍保留军人本色。我想到了《黑洞》中陈道明扮演的聂明宇,又想到了《血色浪漫》里的钟跃民,Z哥就是这样一个神秘人物,魁梧的身材,黝黑的皮肤,像老鹰一样犀利的眼睛。他生长在北京,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然而他几乎从不在城市待着,每有时间就开车进山打猎,猪、兔子、鸡……他自己的时间都在山沟野壑,他的朋友有农民、放羊娃、村长、隐士、猎人……他的生活就是背上弓箭、2升的水壶,一个人消失在山间。
天开始蒙蒙亮。四点十分,开车出发,绕过一条条盘山路,开到空阔的路边,他让我跟在他身后十米到二十米之间,因为我穿了凉鞋走路不便,于是走了一小段路就回到车上。山间静极了,坐在车里,居然有飞鸟撞到车玻璃上,一掠而过,又飞走了。手机照样无信号,更是不能上网,于是我翻看车上有什么好玩的。发现了太阳能的手机充电器,我立即给手机充上电。汽车玻璃底下是几个大大小小的铃铛,开起车来晃朗朗响,我觉得滑稽,车身一动哗啦啦热闹非凡,Z哥说是在河北涞水集市上买到的,是挂在牛羊身上的铃铛,他说他喜欢铃铛的声音。汽车玻璃下有几本书,《猪病防治手册》是其中一本。
太阳能的户外手机充电器 车上的铃铛 《猪病防治手册》困意袭来,昨晚十二点多睡,三点多起床,于是我在车上睡着了,一觉醒来,阳光洒满山岗,此时六点多。在城市的日子,多数的时候我还在梦乡。这一个早晨,时间像是过了那么久,做了许多事情:听了鸡鸣鸟叫,欣赏了山间明亮的月光,微微亮的清晨,坐在秋千上感受了山风的清凉,碰落了清晨的第一颗露珠,经历了清冷的月到阳光洒满山岗……相较在闹市间度过的一个个舒适而平庸的早晨,这里的清晨简直过于丰盈。
十点多,Z哥从山上回来,没有打到猎物,挖了一棵山丹丹花让我种到花盆里。这种花越来越少了,我是“只闻其名”却从未亲眼见过。然而农夫杨大哥一看便说“这每年只开一朵,金贵得很”山里人都晓得。
山丹丹花开我们坐在地上聊天,一厘米长的大蚂蚁爬到我身上,我赶紧站起来。Z哥捏起一只塞进嘴里吃了,我惊得目瞪口呆,他说在云南当兵,在丛林追逃犯,没有食物,一个星期都吃甘蔗,或者一个星期都吃芒果,我惊诧于他的野外生存能力。我说:“无论如何我是不敢吃这些动物的。”哥说“你追犯人,你不能说等会儿我先吃点东西吧”他这一说把我也逗乐了。
Z哥在山间买了一处旧宅院,和门前的几亩地,是从农民杨大哥手中买来的。他说现在45岁了就准备退休了,老了就住在这儿,我说“这儿景色虽好可是不是太远了?”他立即听出了我的潜台词“生病了就医不方便”。他说“我老了就顺其自然,就取之于动物归之于动物,天葬就行了,狼拉狗拽鹰叼的。”我从前觉得Z哥打猎很残忍,听他这样说倒觉得他和动物之间建立了原始的平等关系。
午饭是杨大哥媳妇做的手擀面,鸡蛋西红柿打卤,房前摘下的黄瓜切丝,凉拌,朴实而美味。午睡醒来,在院子周围转转,荡秋千,逗一只叫做“比特”的看门大黄狗。四点左右,山间的阳光逐渐变得柔和。我们又出发去打猎,Z哥赤膊背着包,手持弓箭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到了杨大哥在山间搭建的石头屋子,前后长满成熟的覆盆子、青涩的山楂。我第一次采摘野生覆盆子,摘下即食,酸酸甜甜。
下午,Z哥去打猎的路上 农民杨大哥在山间建的石头房子 摘下即食的覆盆子 未成熟的山楂Z哥去打猎,我继续在山间闲逛,可以说,山间处处皆风景。百年的石板老房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小小野菊悠然绽放,顽强的小草从水泥地的缝隙钻出,抬头看看天空,啊!瓦蓝瓦蓝,几缕白云,轻飘飘……漫山遍野的草木芬芳。
五点钟,Z哥从山间回来,脸上是得意的表情,打到了一只兔子,遇到了放羊娃小Y,Z哥用兔子和他换了两只野猪牙。Y是九零后,是留在山间少有的年轻人之一,笑起来憨憨的,他清楚地知道哪一条山路上有兔子,他说每只兔子走的都是固定的路线。
山间的老房子,屋顶是青石板 山间的老房子,屋顶是青石板 山间的野花 马路上钻出的野草 远方的天空农民的逻辑
晚上住在杨大哥家,门前屋后是菜园,吃饭的时候去摘一把菜,清炒、凉拌便端上桌了。出大门口沿盘山路曲折而上,有他的几十亩山地,都是一层一层的梯田,打理得平平整整,玉米已经有半人高,叶子在阳光下发出鲜绿的光泽。还种了山楂、杏儿、核桃、谷子、大豆、豆角……杨大哥开了自己的拖拉机,车上载了一大桶水,停好车,背了喷雾器,去为玉米除虫。
午饭前,归家,他的老父亲满头白发,午后在树荫的摇椅中打盹;妻子贤惠能干,中午为我们做了手擀面。饭后在屋子里眯一会儿,看看太阳偏西,山风吹进屋子里,帘子被吹得哗啦啦响。杨大哥说,凉快了,下地去,又哼着小曲儿开了农用车沿山路而上。
我和杨大哥坐在地头聊天,他说每年他的核桃树收入几万元,他的山楂被几个人包养啦,他说他的树不放心别人来打理,杏儿必须要亲自动手摘,才不会糟蹋。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嫁到城市,儿子儿媳也在外工作定居,周末才回山里来。他说小孙女要上学啦,他老伴要去城里照看孙女,他住不惯楼房,要留在山里种地。他坐在核桃树下的土堆上,吸着烟,望着远方湛蓝的天空,眼前成片的绿色都是他的杰作,杨大哥的表情俨然一个艺术家看自己的作品,充满爱惜。
杨大哥(左)和Z哥(右)坐在山间树荫下聊地里的收成 杨大哥的核桃树 梯田 载满水的农用车停在地头 杨大哥背了喷雾器为玉米除虫我惊讶于山间人的思想居然各色各样,每个人都极具个性。习惯于城市生活的我发现身边的人互相之间越来越像,同事们是那样的“雷同”,大家谈论手机、股票、球赛、整容、车房、旅行、移民……目标越来越高,节奏也越来越快。而山里人让我看到不一样的人生趣味。他们谈论农作物的习性、收成、游客、村子的变迁、候鸟的迁居……一种不和他人比较、循环往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呈现在我面前。
相较于城市的快节奏,山里的悠闲自在实在令人羡慕。山中无信号,每天可以毫无牵挂的面对大自然,可以反观自己身心的每一处细小的变化和感受,让自己重归宁静。我想现代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物质的同时,也给了我们太多的干扰。面对物质和信息的双重爆炸,我们有时候真的是不堪重负,那些本该为我们服务的工具,反而成为了我们的负累。
我想到了梭罗,海子说“梭罗这人有脑子,看见湖泊就高兴,用鸟巢做邮筒,月亮照着他的鼻子……”山间生活着的人,就是这样一群简单而快乐的人。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山区的居民逐渐搬出大山,年轻人大多在外工作并定居,周末或者假日回家看望父母。留守的那一代人,或是不愿离开故乡的老人,或是不愿离开土地的农民、也有放牧人、猎人。他们大多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是大山中的最后一批留守者,对大山保有最质朴的情怀,是家乡“人去山空”的亲历者。本文试图记录他们的生活,为他们留下些许纪念。
注:①兔子和猪是北京7·21特大暴雨时养殖场墙倒屋塌的逃生者,已成为当地破坏庄稼最大最多的有生力量,7·21之后庄稼几乎颗粒无收,特意请弓箭俱乐部的弓箭手们为民除害,特此说明。
②此文为《山行》系列第二篇,第一篇为《山行散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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