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会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春逝》,拜伦)
1、
这是去年春末的事。
高中时期,我曾有幸参加一个项目。此项目的参与者可以在日本体验三个月的寄宿家庭并参与高中学习。
分配给我的是滋贺县近江市的一所学校。去时国内学校的老师一脸同情地宽慰我说,虽然地方偏远点,但是学校还是不错的。
彼时我尚未意识到所谓的偏远究竟是怎样偏远。去后发现,那个地方离大阪大概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小镇里的道路上基本没什么车。当时是春天,路的两旁是绿油油的菜田。那里的夏季有紫色的晚霞,而春天的夕阳则会变为远处山尖的火焰。这偏僻对我这样不太爱热闹的人来说反倒是难得的幸运。
这里唯一的缺点是因为地广人稀,为了节省能源,路灯隔很远才有一盏,晚上骑车回家时路太黑,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回忆到此先告一段落,总之当我重又踏上日本的土地时就一直惦记着回近江看看。
去年的春天,我论文中期发表告一段落,想着放松一下心情就翘了两天课坐上电车回了滋贺。
寄宿家庭的妈妈,中西太太热情招待了我。午饭后我们聊起过去的趣事,那年春末我和她二人在某晚去庙会看焰火,因为人多又突发了些小事故,所以场面有些混乱。她在骚乱中被踩掉了鞋子,无奈想等人群散去后再找,结果人散后一看,满地都是鞋子。
说及此事,中西太太“啊”了一声,突然想起说,今晚也有庙会。
我登时来了精神,想去重温一下高中时的记忆。然而她当晚要去邻市授课,因此无法与我同行,于是我只好晚饭后一个人晃出门外,一边散步一边往庙会的地点走。
去庙会的这条路与我上学时经过的大致一样,按导航的地图看,只到最后一个路口才方向相反。
趁天还没全黑,我一边打量着周围的建筑确认记忆,一边往前走。
几年之间,国内城市是日新月异,而八幡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一家米店如今已成为空地待售。当初我很是喜欢那家老店,那屋子看上去有不少年头了,是明治时期的遗留物也说不定。推拉门镶着玻璃,却从来看不清内部——屋檐将外部光线严严实实地挡成了阴影,晴天时只有檐下悬着的玻璃风铃才会闪些零零碎碎的亮光。唯一让行人知道这是商铺的线索,只有放在门口写着“米”字的泛黄纸板。而今人去楼空,不,其实连楼都没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牌子立在黄线围成的地皮圈里,没精打采得等着一个现代建筑的出现。
虽说不上是沧海桑田,不过这仍是让我不免唏嘘。
2、
庙会比起当年人气不减,但来玩的多半是穿着浴衣或和服的情侣。形式上还是那几样玩意占了主流,无外乎捞金鱼,仙贝脱模,玩偶射击。这些项目又基本上都挤满了成双成对的男女,我挤不进去也无意旁插一脚毁人气氛。郁闷之下我在商贩摊上转悠了几圈,随手买了个苹果糖,转眼又见着一卖灯笼的摊子。
灯笼基本都是红色,白色,价格也还公道。我想着回去的路上反正本就人少路黑,打个灯笼倒是别有情调,于是欣然挑了一盏红的让老板帮我点上了蜡烛。
庙会这场合,实在不该一个人来。索然无味之下,对接下来的焰火也失了兴趣,还不如趁着人少早点回去的好。
于是将你侬我侬的空气抛于身后,我拎着灯笼踏上了回去的路。
从小路走回了大道,路过了几盏路灯,跟着导航我又钻进了漆黑的巷子。店铺都已打烊,零零星星只有些居酒屋从暖帘下透出些微光和酒客的笑声。再前行就又是一片沉寂。
不知不觉,路面开阔起来,屋子间的间隔也变得稀松了。前面的路口左拐不久就是那家米店了。
我拐过路口,一阵暖风袭来。灯笼晃晃悠悠,蜡烛的光也跟着闪烁不定。我停下脚步把灯笼稳住,抬头向前方看去,竟发现隐隐约约在夜色里也漂着一盏红色的灯笼。
——真是巧了,大概也是在庙会上买的。
我往灯笼的方向走去。近了才模糊看见,这灯笼的主人是位穿着红色和服的少女。她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和服在灯笼朱红的纸映衬下显出樱花的暗纹。她站在米店的旧址前出神地看着那块空地,待我临近了才听见声响转过头来。
“晚上好。”
少女看见我提着的灯笼,会心一笑,抬眼不怕生地跟我打了招呼。
“你好。”
我也报之一笑。那姑娘好生俊俏,看着约莫16,7岁。她肤白如雪,在夜色和烛光的包围中好像要化了似的。
“这里曾经是一家米店呢。”
我见她在这地方站着出神,随口说了一句。
“是呀,这店从幕末时就有了。”
她说话带着近畿地区的口音,若不是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听得会很吃力。
“你是这店的熟人吗?”
“算是吧。”她想了想,然后看看我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笼歪着脑袋笑了,忽然话题一转“你知道《牡丹灯笼》吗?”
“你可是问对人了,我是研究妖怪和志怪小说的。《牡丹灯笼》是中国《剪灯新话》里的故事,后来到了日本又被改编收录进《伽婢子》等一系列的怪谈录中。不过中日之间,这个故事倒有不少不同。”
“哦?”她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剪灯新话》中,着重是说符娘早夭的怨气让她化为骷髅,她是为了吸取乔生的精气才勾引他的。日版除去情节上的改编不说,重在一个情字,阿露是因为思恋新三郎才变成骨女想与他重逢的。”
那姑娘听了我的解释突然沉默了。她提着灯笼站在那里,一脸落寞,简直就像等不到新三郎回家的阿露一样。
难怪她会突然问我牡丹灯笼,今天这场面确实是像那故事的翻版。
“原来如此啊。”
良久,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凄然一笑。
“骨女,”她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向我确认,小声地嘀咕了一声,接着看向我,
“你知道吗,这家店其实和骨女是有牵连的。”
“这店还有这样的故事?”
我的好奇心被成功勾起。
她见了我一脸极想往下听的表情,又痴痴地笑了几声,然后告诉了我接下来的一段往事。
3、
那年是明治12年,开春时樱花开得如往年一样灿烂。滋贺的琵琶湖畔每到这个季节都是摩肩接踵,全国各地的游人络绎不绝地赶来游船赏花。
这是商家的好时机,琵琶湖周遭的镇子里大大小小的酒馆都挤满了客人,街道巷口充满生气。然而这生气背后浮动着的阴影彼时已经渗入日常。
在5月末花季转衰,天气开始变暖的一天,荞麦面店的老板倒下了。起初只是腹泻便没放心上,哪知几天后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上吐下泻不说,整个人如同进了冰窟一样,在病床上冷得哆嗦,才5天人就没了。
人们以为这只是个例,哪知接二连三的有人患上了同样的病症。一开始大家以为是井水的问题,于是控制饮水,但是情况却没有改善。过了一阵子三重县爆发霍乱的消息传来,人们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但此时在这个小镇里,霍乱几乎以不可遏制的速度弥漫开来。几乎家家门上都贴满了从神社求的祛病辟邪的符纸。
这疫病的漩涡当中卷着两人。一人是米店老板的儿子清水辰雄,一人是村上书店的女儿阿清。
阿清和辰雄算是青梅竹马,辰雄大她3岁。米店除了粮食还经营糖果杂物,辰雄去书店时总会带些金平糖给阿清。作为回报,在那纸张尚不便宜的年代,阿清的父亲总是免费让辰雄借书去看。
两小无猜长大的二人,到了少年时代懵懵懂懂开了情窦,暗里明白互相是喜欢对方的。两家关系也好,这二人的缘分长辈也都看在眼里,于是在阿清16岁的这一年年初商议后,父辈们敲定年末将二人的婚事办了。
然而这年春末的霍乱却带着狂乱的气息席卷了日本。米店先中了招,辰雄和父亲接连患病,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阿清就住到了店里帮忙。日夜不歇的照顾了辰雄三天后,辰雄发了热,病情开始好转,但阿清却倒下了。
空有男孩子的脾性,却没有这幅身子骨的阿清熬了4天,终究还是没挺过这一劫。在意识模糊前,恍惚间,她看见自己穿着白无垢和辰雄站在雪地里。
面前是系着注连绳的鸟居,一只乌鸦站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冷冰冰地瞅着他们。神官就在里面等着二人,然而此时阿清却冻僵了,无论如何都迈不出脚。
她看见辰雄面色古怪,紧攥她的手流下泪来。
——阿清,不要走。
她虽不知为何,但还是茫然地应了一句。
——好,我不走。
话音刚落,鸟居上的乌鸦突然沙哑地叫开,扑棱起翅膀飞走了。
眼前场景似真似幻,逐渐起了雾。辰雄就站在她的面前,但面容却开始模糊。
接下来阿清感到一阵眩晕,她听见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她,但那声音却愈发朦胧。她仿佛沉入了琵琶湖的冰水中一般,耳畔的所有声响都被水流冲散。
——好冷。这是阿清知觉记住的最后一刻。然后她疲惫地闭上眼睛,陷入了黑暗之中。
4、
上一刻意识还浮在幽冥,下一刻耳畔已是秋虫的鸣叫。
阿清睁开眼。发现自己伏在磷火缥缈的坟头。环顾四周,这是一片坟地。
醒来时意识是一片空白。她想不起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搜寻着记忆,阿清只找到一个词在脑海盘旋。
——辰雄。
她记不起那是谁。茫然无措之下,阿清转而从四周寻找线索。她擦去墓碑上的灰尘,借着月光读上面的字。
——村上清。
伴着kiyo的发音回响在喉头,她那记忆的匣子被打开了,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回到了心间。如同被晚春的惊雷击中,阿清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接下来她想到辰雄,辰雄难道也死了?!
她急忙起身,细细点数了各个墓碑上的名字。一个个看下来,阿清发现了辰雄父亲的名字。老人家终究还是没撑过这场灾难。
好在是没有辰雄。
然而阿清也无法为他父亲而感伤。毕竟她现在更加迷茫。
——明明是死了,为什么又活了?
她打量着自己的躯体,感知着四肢的触觉。除了冷些,似乎与常人无异。
阿清又将注意力投向墓地。这地方自己以前不曾来过,看地形应该是山上。但是家族墓是在寺里的。然而这片地方不小,密密麻麻挤满了墓碑。之前清点名字时,有几个是自己熟悉的人,印象中他们皆死在了疫病里。这么看来,这里大概是集中埋葬霍乱病人的墓地。
阿清明白了,自己是在那场疫病之灾中失了性命。至于为什么又折回了现世,她想起幻境中飞向苍茫暮雪的乌鸦。
一语成谶了。
那么自己约莫是成妖了吧。
阿清苦笑,不愿再多想。她倚身于银杏树下,思绪纷杂。
安静之中,突然地,她听见从远方的林间传来太鼓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微弱,起初被她忽略了,然而屏息凝神之下,她确认那不是幻觉。
细细一想,似乎已经到了祭典的季节。往年的秋天,镇子里总会在邻近的山间选一片地燃烧麦秸扎成的山祭祀稻荷神。
——莫不是今天?
阿清想着,她起身循着声音往林中走去。
她从杂草丛生的小道里费力地穿过,越接近声源却越害怕起来。
父母会参加祭典吗?辰雄呢?我死时还是春天,现在已是秋季,这是过了几月?还是……几年?
阿清拨开眼前的枯枝,发现自己来到了宽阔的山路上。看来坟地其实离大道不远。
往山下去的路一片漆黑,她往断崖边走了些,向被密林挡住的声源处望去,那里星星点点亮着火光。
犹如被光吸引的飞蛾,阿清在看不见的线牵引之下下了山,转眼来到了祭典的地点。
她避开热闹的人群,藏身于灯火幽暗的林子里,然后找到了小路从祭典摊位的后面绕了进去。
人群熙熙攘攘,音头太鼓声中,男男女女戴着狐狸的面具载歌载舞。
阿清小的时候一直觉得这祭典场面分外诡异,如今自己身处其间仔细一想,当年也有妖怪混在这人群当中也不是不可能。
此刻她正有一肚子的疑惑。若是在平常的路上,她肯定不敢拉住极有可能是熟人的路人盘问,如今趁此混乱的场合,一定逮要住一两人问个究竟。
她怕被人认出,顺手从卖面具的摊上悄悄捎了一副戴上。这是她第一次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虽已是妖仍不免紧张。
慌慌张张系好面具,阿清跻身融进了人群之中。
四处搜寻之下,她拉住一位并不熟悉的老妇:
“请问现在是……是哪年?”
“孩子,你这是活糊涂了?”老妇虽然哈哈调笑了她几句,却还是热情回答了她的问题,“现在是明治19年。”
明治19年。已经过去7年了。
她顿了顿,又牵住妇人的袖角问道:
“你可知道村上夫妇怎么样了?”
“村上?”妇人一脸疑惑,她想了会儿,然后恍然大悟,“你说村上书店是吧?孩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阿清心中一凉,拉着她袖口凑近了些,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刚来这里吗?那夫妻俩很久前就去世了。据说那家的独女在霍乱中死了后,那夫妇俩就害了相思病,没多久就相继去了。可怜啊,躲过了疫病却没躲过思灾。”
阿清如同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她放开妇人的衣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不觉中,泪水已然溢出了眼眶。
“孩子,你还好吗?”隔着面具,老妇虽看不见她的泪,但她的悲伤早已溢于言表。
阿清只能无声地哭泣着冲她摇摇头,转而趿着木屐,小跑回了离节日气氛远些的树林。这林里一下子脱离了祭典的光,反倒让人安心起来。阿清扶着树干落下一串串泪。
她小时候听说过浦岛太郎的故事。说是当他从龙宫回到人间,才发现世间已过百年。绝望之下,他打开了龙宫公主送给他的玉手箱,一下子变成了老人。
虽只是七年,但面对物是人非的那心境,阿清算是懂了些。若是有一个箱子能补上她七年的时光,阿清此刻也是愿意打开的。
该沉睡的此刻都睡着,该喧闹的此刻也都在喧闹。阿清被夹在中间,从异世的边缘挣扎着望向人间的灯火。
阿清擦干眼泪,想起了辰雄。
往年这稻荷祭,辰雄一定会带她来的。可是今年呢?过去了七年的今天,辰雄还会来吗?
阿清想见他,无比的想。此刻对她来说,辰雄是维系自己和人世的最后一根线索,她像在天上飘扬的纸鸢。若是这线断开,她就要跟随着乌鸦去向异世了。然而连人世都尚未深知,阿清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异世。
世间事却多数与心愿背道而驰。当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人群,搜寻辰雄的身影时,她明白那线索终究是断了。
阿清站在阴影里,看见长着辰雄面容的男人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那女人的小腹隆起,腰间系着安产带。他们看起来,不,事实上他们就是一对幸福的夫妻。
阿清如同看戏一般,置身舞台之外。本该是戏中人,何时沦落成了看台客?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悲伤,嫉妒,愤怒?可能都有,可她有什么资格呢?对于辰雄来说,阿清已是亡魂,而生活还在继续。谁又能想到多年以后,死去的人冲着他的一句话,硬是变成了妖也要来完成约定。
偏偏却是“多年”以后。时间让阿清成为了多余的那一个。
辰雄一只手提着灯笼,他与那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来向卖鲷鱼烧的摊子走来。他越走越近,阿清就站在那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辰雄从商贩手中接过鲷鱼烧,转而,一种心照不宣,他抬眼扫过阿清站着的地方。
只是那一眼,辰雄愣住了。
阿清也愣住了,她透过狐狸假面呆呆地看着他。
对阿清而言,与辰雄的分别只是一个梦的时间。然而当此刻四目相对,她看着他的脸却恍如隔世。阿清一时间分不清与他的过去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
“阿清,是你吗?”
辰雄还是认出她了。他面对着树林摇曳的阴影,将妻子和祭典嘈杂的人声抛诸身后。他的身后透来光,将他的身形裁出一个剪影。
阿清在那光明之外。她感觉身后有风从林间穿来,落叶向着辰雄的方向涌去,她如果应了,那他又会如何?
辰雄的妻子还在灯火辉煌中等着他。
阿清站在黑暗里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回答转而没入了树林深处。
她失了神,跌跌撞撞梦游着回到墓地,蜷身在银杏树下禁不住哆嗦。
此时夜色已深,头顶只剩一汪胧月,没有半点星辰。
阿清看着坟茔竟无奈地笑了。
——从此这里便是我家。
她猜不透黄泉之国的神祇放她回到现世的深意。这是恩赦?但现在看来像惩罚多些。
树林森然静默,只有秋虫在兀自哭泣着。谁也回答不了阿清的疑问。或许这答案是需要她在漫长的生命中自己去寻找的。
——那么安心做妖吧。不过妖是什么样的?
阿清回忆着在书店里读过的古本。她记起道成寺里缠着爱人双双被烧死的蛇妖,平家物语中因嫉妒而化身妖怪作祟的桥姬。
她们看起来都比自己狰狞得多。是否妖怪该更放荡些?
阿清想象自己勾引辰雄抛妻弃子挣脱世俗与她重写一个新的传说。光只是想想,阿清就知道自己做不到——虽然她明白,若是她召唤,那他肯定会应的。可她生前不是那样的人,死后的性格也未因失去时间的束缚而狂乱。
正当她胡思乱想着,从眼界的尽头飘来一缕红光。
阿清抬头看去,那是一盏红色的灯笼。灯笼的光仿佛融在月色里一般将提着它的人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阿清怔住,她倒吸一口气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是辰雄啊!
他竟从祭典上舍下妻子和光明,追随着她遗留下来的气息来到了这里?
阿清说不明为何会如此紧张。她明明是想见他的,此刻却又分外想逃离。她想躲开,但又挪不开步伐。
灯笼的光越来越近,那红光映在辰雄棱角分明的脸上,随着他捉摸不定的表情变幻莫测。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蹲下身来。
“阿清,”辰雄伸手拿下她的面具,阿清没有拒绝。
他颤抖着捧住她的脸,要将她的表情看得分明。两人战栗着,气息都喘不稳。
许久,他才冒出完整的话:
“是你。你回来了。”
——回来?回到哪儿?
阿清凝视着他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她勉强张口,一个音节刚落,尾音就打着颤变成了哭腔。
辰雄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阿清说不清道不明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抓着他的衣袖,曲在他的肩头。阿清渴求着辰雄身上的烟火气,他所携带的回忆,以及他本身。鬼迷心窍之下,她吻上了辰雄的唇。
辰雄回应了。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他解去她的衣带,摸索着探入她冰凉的躯体。
事隔经年,那晚的事阿清仍然历历在目。她的身下是银杏的落叶,身上是辰雄滚烫的体温,眼角是灯笼即将燃尽的微光,这些冗杂的细节烙印在她的脑海,而最重要的,与爱人的连结是怎样的感觉,她却无论如何都记不清了。
当辰雄在她体内燃烧时,阿清头一次真实地体会到他的生命。
她听见辰雄在忘我中不断地唤她的名字,这让她想起濒死时耳畔传来的呼喊声。那时他想让她留下,她真的留下了。
如今这名字却失去了言灵的力量。它套住的只是过去的人而已。
阿清恍然大悟。
——对了,我已经不是村上清了。
她将头埋在辰雄的胸口,那里传来热烈的鼓动,这里曾经,抑或现在都是她的住所。
可是阿清的生命已经燃尽。她将辰雄的手拉在她的胸口,让他摩挲她心脏的位置。
——此处已了无生气。
“你不该来的。”
当热情褪去,阿清伏在辰雄心口的位置,幽幽道。
“我知道是你。”
辰雄扣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阿清抬头盯住他的眼眸。
“可是我已经不是阿清了。”
辰雄没有躲闪,却也不接她的话。他像是要把她的脸映在眼中一样,许久地看着她,末了只是潮湿了眼眶抱紧了她。
“我很想你。你……”
——你呢?
阿清猜测他是想这么问的。但是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爸妈去的还安详吗?你的妻子是哪家的女儿?
这些都是阿清在祭典的树林里一时间涌上心头,统统想问他的。然而此时她却问不出口了。
于是他们只是依偎在树下,牵着手,但谁也不再开口。语言是有约束力的,名称,感叹,疑问,这些东西一经喉头迸出就有牵住另一个人的力量。可是此时,世间的一切言语对他们都失去了效力。对阿清而言,所有的疑问都不再有意义,对辰雄而言,所有的回答都只是过去人生的掠影。
阿清要寻找的东西和辰雄能给予的走在了相反的时间轴上。
在夜风之中,阿清的思绪逐渐澄澈。即便多么逼真,自己终究不再是人了。时间对她已经不再是束缚,可是辰雄依旧被人间的系带紧紧拴着。他的孩子会长大,人会老去,米店一代一代面孔将变得再也没有他的影子。而自己对今后的任何一个世代来说,都是明治12年的村上清。
阿清看见远方天空的黑色开始转为深蓝。她向他靠得更紧了些。一夜之间,阿清突然领悟到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她也懂了那些故事中的妖怪为何要缠着爱人至死方休——浩瀚的生命中,船只总在寻找码头。阿清倒是庆幸自己身为妖的生命从开头就系在了一个名叫辰雄的码头上。但这码头一旦腐朽,她从此将再无依靠。况且人的生命该向着大海奔流,只要她在,辰雄的终点却会改道干涸在荒漠。
鱼肚白初现。阿清感受着辰雄的呼吸,她使劲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同时明白该将他推离自己远些。人看不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但是妖站在人的尽头回望,早把他的一生看得分明。
破晓了。上次的分别什么都没来得及讲,阿清明白这次该好好地告别了,和清水辰雄,和村上清。
“辰雄,”阿清抚摸爱人的脸,突然间笑得妖媚起来。
她低头在辰雄的肩上下狠劲咬了一口,
“不要再来这里了。”
辰雄本想说什么,却被她一只手指堵住。
血从她的嘴角流下,她抬起清澈的眼睛,笑容间带上了妖气,
“下次再见时,一定是你死去的日子。”
晨曦的光透过稀疏的树林照射过来,下一秒,辰雄的身边空无一物。阿清消失在了晨光里。
5、
少女站在我身边,身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那……他们没有再见?”
我感到这个季节的风夹带了一丝寒意,哆嗦了一下。
“最终还是见了的,”她淡定地答道,“与她说的一样。”
那是在医院中。
辰雄形容枯槁的身体在病床上,这生命的烛火忽明忽暗,眼见着是要断了。
窗口风铃响了一阵,
他感到有双冰冷的手攀上了他的脸。
“阿清。”
辰雄闭着眼,却还是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我。”
阿清笑了两声,俯身在他的耳边轻声答道,
“我来送送你。”
辰雄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
良久,他尴尬的一笑:
“真是难为情,被你看到这幅惨样。”
“你那年生病也是这样半死不活。”
“你嘴怎么还是这么坏。”
他“噗嗤”笑了出来。
之后两人又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辰雄握着她的手僵持了片刻:
“你是妖,我也要成鬼了。说不准下个轮回我们还能遇见。”
“那要看你往哪儿投胎了。”
“清水家。我还是会投胎来这里,我会回来你身边。”他顿了一下,言语间带上了歉意,“这辈子你过得很孤单吧?可是你的生命那么长,今后还会更久地孤单下去。不过别怕,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
阿清一时没有答话,她默默看着辰雄老去的脸。凝视了半响,她问:
“如果我认不出你呢?”
“不会的。如果哪天清水家刚出生的孩子一直哭闹不停,你就去米店看一眼,一定要让他见到你。只要他见到你终于肯笑了,那就是我。”
电风扇疲乏地转着,风铃响了又响。
“好。一言为定。”
他们手紧扣着,虽是夏季,但两人的手都是冰凉。
“辰雄很快就去世了。从那以后,每隔数年,阿清都会回米店看看。”
“那……那辰雄转世的孩子出生了吗?”
我忍不住问。
“没有。”
少女摇摇头,
“此世间的事都弄不懂,彼世的事是怎样运转的,就更无从得知了。”
“可这房子都拆了。”
“那又怎样?既然他说会再见,那就一定不会食言。总有一天,该重逢的人都会重逢的。”
“但是辰雄未必就会记得阿清呀。”
“不记得也没事,知道他的存在就够了。”
我看着她坚定的脸,忽然记起《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个故事,说是讲着鬼事的人多半也是鬼。这讲着妖事的她,莫不就是阿清?
我内心忽地有些胆怯:“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转过头看着我表情复杂的脸乐了:
“名字?萍水相逢,听过便会忘记,你记住这个故事就好。”她笑得越发妖娆,提着灯笼,一阵风吹过,她发簪上的流苏晃动着闪烁银光。
“我该走了。再见了,妖怪学小姐。”少女向我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然后蹬着木屐,“嗒嗒”地踏着地面往巷子深处走去。
渐渐地,灯笼的光随着脚步声的远去,缥缈着消失了。
6、
到家时,中西太太已经先我回来了。
我放下灯笼,便急急问她那家米店还有阿清的事。
中西太太吃了一惊,她告诉我小时候是有听说过骨女的传说,她穿着红色的和服,提着灯笼出现在夜间的巷子里。不过她本人从没遇见过,大多数人都把这当做陈年的故事,用来吓唬孩子夜间不要出门乱跑。
至于那家米店,该说是可喜可贺。这年头粮食生意早不如往昔景气,此屋子太大,清水家的人将地卖了,店搬到不远处的巷子里去了。据说,那家店的女主人怀孕有一阵子了,可能近期就要生产。
阿清等的人也许不久就会出生?可是谁又说得准什么时候这生意就不再继续,清水家的子嗣们会搬去更大的城市。那骨女等的人还会回来吗?
说回来,在妖怪学上,妖与灵的定义最大的不同是妖是一个群体,同样的妖怪在不同的时间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出现,而灵只有一个。
骨女是妖怪,那么世间大概不止一个阿清,若是如此,那也肯定不止一个辰雄。即便此处的人等不来恋人, 总有另一对完成了约定吧。
与此同时,我隐约感觉到,阿清本选择做妖了。但在与辰雄的约定后,她又捡起了一些人世间的烦恼。这算幸还是不幸?
是等待的妖比较痛苦呢,还是让妖等待的人比较痛苦?
在阿清的话语间,我并没有体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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