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这个北欧的冬夜突然无缘由地想起了我二舅?窗框上明明是雨滴一样的声音,可是我开窗只看到昏黄路灯下的白雪。关了窗,又想起二舅。
二舅来到我家是我只有四五岁的时候,那两年受唐山地震的影响 ,我们全家搬出筒子楼,搬离了和别人挤在一排的仿震棚,与楼上的一家邻居来到的学校大操场边上住下,是一个更大的防震棚。门外全是高校体育场上最常见的铁家伙:单杠,双杠,总之很多铁杠子,边上是空荡荡的400米大操场,终日空空荡荡。我们并没有去上幼儿园,很少的小孩,相对那个地方,显得格外自由且没有孤寂。任何一个孩子的尖叫都只会让操场显得更空旷,而大人们的说话好象也很快都散到空气中,不见了。
二舅就在那个春天来了。其实我并不记得是不是春天,但我一定要将他安排在我记忆中的春天。二舅来得很安静,呆得也很安静,他站在昏暗的房震棚里,总是嘴角带笑,特别安静,特别腼腆的那一种,他的眼睛在老式的廉价的塑料镜框后,也淡淡地笑着。他就站在那里,藏蓝色的老式中山装,从来不说一句话,整个房间,都因为他的笑而变得温暖起来。
他来到棚子外,站在阳光下,依然还是安静得如一个旧式的美男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保持着他的笑意。一个成年人怎么会有那么久的微笑,那么温暖地在那么安静的脸上?
我认定我的二舅是真正的美男子,一个沉浸在他自己世界里面的安静的美男子,因为他有着既天然如处子,又慈祥如父般的微笑。他也好象是那时候唯一与我玩过跷跷板的成年人。我们将一块长条的竹板穿过健身用的铁排架,我在这头,他在那头。我一起,他一落,他一落,我一起…..隔着铁栏,他不说话,我只看到的是他的微笑,纯净如少年般,不,他就是那最纯粹的少年。一个几乎从来不说话的少年,削瘦,善良。
我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是一个渐渐胖起来的小女娃娃了。那个年代我们几年也不一定照一次相,但我想我可能已经是一个渐渐健康起来的小丫头了。我定深得他的喜爱,他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爱我,因为那么沉默的他总是能让我看到他的笑意,似乎也曾笑着向我说过什么话。虽然我一句也不记得。
就是这样安静地,我们度过了整个的春天,不管多久,哪怕是一年四季,我都的脑海里只有他在的春天。杨树上毛毛虫不记得跑到哪里去的春天。
直到他走后,我也不知他是一个精神疾病的患者,不,他只是我的天使舅舅。直到4年后我又再见到他。
他是不是不认得我了?二舅在二姨家默默地守着一张床,好象也从来不说话。我却顽皮地从院里玩到院外,二舅的笑,二舅的目光在我这个顽劣的孩子眼中,好象还在,但只是木讷了。我如今断定他还是一定微笑着的,只是我已进入狗都闲的年龄,开始越来越变得儿狼心狗肺地发疯似的四处疯长,像没有人类灵魂的小野兽。二舅在我面前成为了一个透明人,整个暑假下来,我只记得他偶尔会提着裤子走入院子内的一个别仄的小夹缝,一个半佝偻的背影。除此以外,他就是那个屋子里的透明人,依然安静如处子,不给任何人带一丝丝麻烦,谦和地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这样1980年喧闹的暑假,我匆匆地来到他身边,匆匆地又离开,我甚至不记得我是如何和他永别的。是的,从此天各一方地永别了,在我学会像大 人一样去说一句:“保重”之前,我们就已经永别了。
那可能是我十岁前后,听到的他走了的消息。好象说是一个五一节,他扛了一袋买回来的面,放下来,合衣午睡,然后就一直沉睡,沉睡,直到此刻,近40年过去了,他都没有再醒来过…..
他走得应该是安祥的,安静得没有惊动一个人。他那么善良,咋么肯让我们哭天抢地?他那么文静有礼,怎么会让他的离去惊扰这世界?
此后七八年,我都没有想到过他,直到秋初去北京求学的路上。绿皮火车一路向前,母亲为了这一趟,居然买了卧铺票给我。火车的晃动,在卧铺上沉沉睡去的我梦到了整个大地都倾斜,高楼也顺势着倾斜了,我迅速向地心的深渊滑去,就在此时,我抬头看见了二舅,那个安静的二舅,在云朵中,在一轮光环中,依旧安静如往地站着,微笑着,好象刚刚去到他的归宿,他注意到我滑向深渊,却又无力帮我,似乎在等我走上同样的路,踏上同样的一片云端,然而我却没有,依然向深处滑去,眼见着我们越来越远,以至永别。然后,猛然惊醒,看着车厢里还陌生的乘客们,再看着窗外我并不熟悉的景色,对未知的生活深深地恐慌,不祥的预感无法摆脱。
二舅,就这样,只在我的人生中一共出现了三次,一次是那个操场外永恒微笑着的春天,二次是透明安静的夏天,最后就是我初秋求学路上的咯噔咯噔的绿皮火车上。此后,已经33年过去了,除了大二听二姨说说他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突然间在车间里工作时,突然行为诡异暴烈外,此后就是一年又一年的沉默,直到死亡带走了他。谁也没有给过我更多的关于他的消息:他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苦?他曾经爱过什么人?他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到理想?他为什么总是保持了最安静的谦谦君子般的笑意?他曾经对我说过什么?……这一切在他生时就隐入了尘埃,成为了这世界上最深不可测的秘密。
而他,又凭什么,就把那温暖而安静的笑意,种在了一个四五岁小女孩的心底?那么长久,直到四十五年后,在我已是颠泊流离大半生,又被病痛折磨得白发苍苍时,又突然发芽,第一个跳入回忆,在这白雪皑皑的夜晚,向我展开了那整个微笑的暖暖的春天,我亲爱的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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