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缺失的五年

让我算算,你和我日夜相守足足有四年了.

图文来自独自成山

四年的时间不多,却也不少,按理说,我们应该彼此熟悉,彼此亲密无间才对,即便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可你不是石头.我没有焐热你,也同样没有焐热我自己,我甚至比你更冷,又怎么能焐热你呢?

这日日夜夜相守的四年,终究是抵不过此前那彼此缺失的五年,是的,整整五年!我离开你的时候是秋天,你只有两个月大,胖嘟嘟的脸,头还不能完全直立起来,带着酒窝的小手无意识地攥住棉袄袖里的线头.为了给你断奶,我去了你的外婆家,坐火车.经过南召的山里时,我看见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黄色的,伫立在微凉的秋风里,贱得很,开到荼蘼也无人问津 .

但我觉得它很美,随意丢在地上就能生根发芽,扎根在岩石夹缝里,黄色的花朵在风里摇曳生姿,不卑不亢,不喜不悲,野生独活,坚强沉默!像极了你,它没有选择,你同样也没有选择,不得不坚强!而我有选择,但我终究选择了离开你.三天后,我彻底走了,去了上海,一个你在我肚子里时去过的地方.

随后的几年里,关于你的记忆是残缺的,片段式的.我记得你一岁多时,我和你爸拉着你在雪地里走,你没走多远就哭了,哭着要找奶奶.两岁多时,你蓄了长发,我给你扎了个朝天辫,没有你奶奶扎的好.三岁多时,你超市里对我说,妈,我闻见巧克力味儿了.四岁时,带你去汝州的山里,你几乎哭了一夜,我和你爸连哄带骗才把你哄睡,你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你五岁时,我回到你身边,不走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弟弟.这时你上学前班,我天天去柿园学校接你上下学.那时的你,天真活泼,我知道这是你爷爷奶奶极度宠爱你的直接表现,一个被爱养大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我回来了,你以后会更幸福快乐,然而,事实是我想错了,我不在的五年应该是你最幸福的五年,而下来的几年,我却把你从天堂直接拉到了地狱!

没多久,你亲爱的奶奶心梗猝然离世.当所有的人都悲痛欲绝的时候,我看见你依旧笑容灿烂,脸上没有半点悲伤和痛苦的表情!而我却因你奶奶的离世变得惊恐难过,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是草木皆兵,如履薄冰.

图文来自独自成山

这是你的妈妈我第一次历经生死,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你奶奶在我面前咽气,直至脸色蜡黄,失去活人的血色,而我只能拿着放血的缝衣服针大哭,直觉告诉我你奶奶不行了.此后,我变得怕黑,神经过敏,见不得你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是你亲奶,含辛茹苦拉扯你五年的奶奶,而你面对你奶奶的离世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还欢喜呢,因为你可以因此吃到大锅菜,而这,才是你真正关心的事情.

记得我骂你冷血,没良心,连一滴泪没流.你终于表现出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就是要你和我一样的难过,似乎难过的哭泣的你才能对得起你死去的奶奶!然而,我却忘了你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你不懂奶奶的死去对你意味着什么,还不知道这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最心疼你的人没了,那个用爱庇护的你的人消失了，你永远失去她了.

管教你的事情完全落到了我身上,而我认为你长大了,应该懂事了,对,就是应该,这里没有疼爱,没有亲昵,只有冰冷的应该.那缺失的五年将你我硬生生隔开,我对于你,更多的是理性,而你对我也不过是怕!

你学不会拼音,我教很多遍,你还是不会读,我气急败坏地拧你的屁股,你哭说要认真学,但还是没用,半天你什么没有学会,却学会适应了第一次挨打.我骂你怎么这么笨?你无辜的脸上淌着泪水,你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像你不明白奶奶离世必须要哭一样.而我也哭了，不是心疼你，而是对你的无能为力，深深的挫败感让我更难过！

图文来自独自成山

你奶奶离世的冬天，我开始训练你穿衣服，你必须要学会穿衣服，理由是你弟弟快出生了，没有了奶奶，到时候根本没有时间照顾你。每天晚上，应该是你最痛苦的时候，你的身体柔韧性非常差，连套头上衣和裤子都脱不下来！我不帮忙，只是在一旁教你如何拖，时间一长，我失去耐心，会狠狠地数落你，因为在我看来，脱衣服那么简单的事情你居然都不会！你费尽吃奶劲儿也脱不下来。早上，你穿上衣服，不会按暗扣，一颗一颗吃力地往一起按，但总是在最后一瞬间滑落，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扣好，却不敢大声哭，只能低声啜泣着，而你的母亲我却冷眼旁观。这是你应该会的，你奶奶没有教会你，只能我来教！

你的衣服脏得很快，冬天时几乎两三天一水，衣服没穿坏，却快被洗衣机搅坏了，我数落你。算术不会算，我数落你。初夏时，你弟弟出生了，坐月子时你爸在家，之后你爸爸就去上班了。我根本没有时间管你。你总是跑得满头大汗，洗头不勤，头上长了虱子，我带到理发店剪了短发，开始教你学着自己洗头。你总是洗不干净，我总是数落你，也不让你爷爷帮你洗。你六岁了，应该学会自己洗头，这是应该承受的，怨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为什么这么笨？

只要你有一丁点错误，我都会无一遗漏地指出来，反复说教你，好在你不死劲，口软，总是能及时承认的错误，但下次依旧不改，时间长了，你难免会挨打。我打你的时候，你不能用手捂，不能犟嘴，直到我消气为止。阳奉阴违，打的就是你，我的论调是，你认为我说的对，你就应该听，认为不对的可以跟我沟通，你要是有道理，我可以听的你的。但六岁的你，根本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你的表达能力一直不好，在我面前，你连事情的始末都说不清，如何能跟我辩解？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不会错，你应该如何如何。

你七岁的那年夏天，你第一次偷偷拿了我放在电视机上面的五十块钱，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我难以置信，而更气人的是，你居然死不承认，不见棺材不掉泪，一而再，再而三地编谎话圆谎，直到最后被证死的时候，还哭着说不承认。我惊讶你的淡定，说谎话面改色气不发喘，这是我所不认识的你，我一直以为你软弱胆小怕事，也有这么嘴硬的时候！气急败坏的我当然是对你一顿暴打，你哭着说不再犯了！

图文来自独自成山

七岁到九岁这两年，你又偷过家里好几次钱，还偷同学的东西，被老师告到我这里。期间，我查了不少资料，也希望能找到解决办法。有两次并没有打你，只是对你说教一番，你也说痛改前非。可时隔不久，你还是偷，这一次，我气急了，用拖鞋使劲抽你的屁股，打累了就用指甲掐你的手臂内侧，直至你浑身是伤，你鬼哭狼嚎，跪地求饶! 每次打完我也会后悔，会心疼你，心想打得这么狠，应该能长记性了吧？

半年后，你还是又偷钱了！我当时把你拖到门外，你死死扳住客厅里的古董架不放手，你哪能拗过我？我砰一声关上了门！不是我狠心将你关在门外，如果不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会把你打成什么样！也许，此时门外比门里更安全。一顿饭的功夫，我气消了，才让你进门。这一次，我决定不打你了，不是我真的良心发现，突然心疼你了，理解你了，而我发觉打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得从别的地方着手。

后来，我决定每周给你五元零花钱，除了不能买垃圾食品，可以自由支配。你很高兴，终于有自己的零花钱了！明年，我决定把你的压岁钱拿出来，让你自己合理分配开支。说来伤感，这是你多次以身试法、铤而走险换来的！

后来，母亲突然车祸中丧生，对于我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第一个清明去南阳上坟。在火车上，我推着婴儿车，背着行李，还要看着你。找到座位后，我把小孬放在座位上，他还不会站，对你说，你看先扶着小孬，我放行李马上就好。而我刚一转身，小孬就头朝下摔倒地上，咣当一声，我抱起大哭的小孬，一巴掌扇到你脸上，各种指责，你哭着说自己想吃鸡腿忘了扶小孬，我气急败坏地说就不该叫你来，是去上坟的不是让你来吃东西的！估计，当时的我面目可憎，丑陋之极，整个车厢都听见了，肯定认为我这样的人不配为人母，可我的丧母之痛又有谁理解？你再一次成了我的出气筒，而且我还绑架了我的母亲，她何其无辜！

其实，我也不是动辄就会打你，但说谎跟偷东西必然会挨打，这是我做人的底线，也希望也能成为你做人的底线。做事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我的理由，没有疼爱，没有温暖！而你想要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无法感同身受！

对于你，我更多的是应该不应该，你长大了，应该会这了，应该会那了，不应该做这，不应该做那！我想弱小的你最痛恨的莫过于“应该”这个词了吧应没有温度，没有疼爱，缺乏人性，有的不过只有理性和管控。

图文来自独自成山

有身边的人说我重男轻女，我当时极力反驳，真的不是我重男轻女，男女都一样，这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的，我不重男不轻女，我要做一个公正的母亲！可我在别人眼里，还是显得重男轻女！原因何在？

我想起母亲曾跟我说过村上的事情。一个女孩出生时母亲就外出打工，一直奶奶带着，后来她多了一个妹妹，妹妹一直是母亲带着，很是宠爱，妹妹稍大点后，母亲将女孩接回了身边。但问题出现了，这个母亲一直抱怨女孩不懂事，这不好那也不好，处处指责。当时女孩十来岁了，见母亲宠爱几岁的妹妹，而如此嫌弃自己，死活也不愿意待在母亲身边。最终女孩回到老家，跟奶奶一起住！我知道这个母亲永远失去她的女儿了！

当时，母亲说女孩母亲偏心，我当时不可理解，为什么同为亲生女儿，待遇却天壤之别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不是母亲们偏心，而是生而不养，怎么能成为真正的母亲呢？

对待留守的儿童，母亲们往往会走两个极端，要么过度溺爱，把愧疚化作宠全部叠加起来，打包还给孩子，以至于孩子持宠而娇。要么过度苛刻，觉得孩子长大了可以处理一切了，其实，孩子反而更需要母亲的呵护。又有多少人错上加错，一错再错！

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你我最大的问题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你我情绪比较好的时候，你试图亲近我，比如拉我的手，搂我的脖子，或者抱我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居然在排斥与你肌肤之亲，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以为我们日夜相守的生活再怎么狼狈，也不会有疏离!更何况是我先产生这身体的逃避感！对于你的弟弟小孬，我向来没有这种疏离感，即便是他淌着口水我也不会排斥，因为小孬从小是我一个人带大，一把屎一把尿，眼看着长大的，我能感同身受他的哭闹、淘气、无助，所以自然而然会有耐心和爱心陪着他一起长大！而对于你，我更多的是应该不应该，冰冷，理性，我的眼里只有一个长大的你，能生活自理甚至能照顾弟弟妹妹们的你，我从来不会觉得你也是一个孩子，也会有情绪，也需要人安慰！

图文来自独自成山

随着小孬慢慢长大，我也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关注你，也会把小孬放到你的年龄段里那样对待小孬会是什么样子？结果发现，我根本做不到像对待你那样对待小孬！我意识到我的眼里，你根本就像个大人一样存在着，其实你只不过是个九岁的女童，难为你跟着我做了四年的大人！

记得五岁的你，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没心没肺，整天开心得不得了。而九岁的你，学会看我脸色行事、毫无主见、呜呜诺诺、阳奉阴违！

而我，你的母亲居然还排斥与你的亲近，原谅我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其实，我只是生了你，却没有养你，一个母亲的诞生不是从生孩子开始的，而是从养孩子开始的。我多么希望我们能一起慢慢长大，你学着长大，而我需要学着成为母亲！

让我想想，当我第一次拥抱亲吻你是什么时候？记忆将我带到08年的那个秋天。

我从南阳回到郏县，一进门就抱住你，你的头使劲往我怀里拱，你的嗓子哭哑了，你奶奶说，也没怎么哭，可能是吃奶粉不适应，慢慢就好了。我抱着你坐在沙发上，低头亲你胖嘟嘟的脸蛋，然后泪流满面······然后，我决定不走了！

那该有多好？

——END——

独自成山：

独自一人，守心如玉，静默坚强！不做依附他人存活的菟丝女萝，要做就做一株野生独活的乔木，自成风景！前路漫漫，与你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