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森.两生

   

花森.两生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看看手中的花朵，那抹红色在我苍白指尖的衬托下，竟还是刚采下来那般鲜活。大概就像生命里燃烧过的烈火，埋葬了数年的回忆。

    我行走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大概有人称为，巫。我有着与别人不同漫长而苍白的生命，沉默又寂寥。我一个人生活在世人的视线盲点，研习诡谲莫测的巫术，配置美丽诱惑却又充满了冰冷危险的药水。偶尔会有人找到我，付出一定的代价，换取他们想要的药水。剩余的时光里，我能有的最大乐趣就是看着巫术的火焰绽放在我的指尖，点燃黑暗静默的歌。

    这一次出行，我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曼珠沙华，我想配制的药水中的最后一味配方。那药水我已经忘了我熬了多少年，事实上，我已经忘了我存在了多少年。很多过去的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知道，曼珠沙华生长在边境最西边的断崖上，那里是每天夕阳葬进地平线的地方。我也知道，要想拿到曼珠沙华，我就必须穿过“两生”。

    两生是一片开满了花的森林，各种花都集合在了那片地域，开成了一场梦，美得惊心动魄。然而那里又沉睡着最致命的危险，因为踏入两生的人，都再也没在所熟的人面前出现过，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们就是被留在了两生里，总之，从此可能就彻底告别了过去的一切。

    所以世人说，穿过花森，便是两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巫的缘故，我很轻易地穿过了两生，采到了曼珠沙华。那朵花就在我手中绽放着，像是以前一样鲜活。

    只不过我没想到，两生里的花，都是有灵性的。她会说话，用她很好听的声音。她说，她知道自己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她想给我讲一个故事，作为对这个世界的告别。

    我答应了她，世间旅途寂寞，多一段风景又有何妨。

    于是她开始了，她灵魂特有的空灵的声音慢慢响起，我渐渐陷入了她的故事里。

    “我叫柒染，是两生最深处的一朵曼珠沙华。两生每天都会有人进入，但总有人因为某些秘密囚禁在这里，再也没能出去。

    没错，两生里是有秘密的，所有花都在守护的秘密。

    只不过所有花朵都有着最古老的约定，谁也不会说出秘密，当然也包括我。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那个叫做旖罗的小女孩。

    我是在一个带着薄雾的天气遇见她的。那天的空气很潮湿，天色微微有些阴沉。她就那样又到了我的面前，穿着一件灰色的裙子，扎着双马尾，轻轻地看着我。

    我刹那间有些恍惚。我在两生里存在了那么多年，看过来来往往的人，有些还在这里，有些早已不见，但我都清晰的记得每个走进来的人的样子，可我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个小女孩走进过两生。

    那个小女孩低下头，对我说，你好，我叫旖罗。

    那一刻我差点以为她和你是一样的身份。因为这就是两生里的第一个秘密，所有的花都是真正存在醒着的生命，只不过沉默是我们的约定，除了巫，没人会和我们对话。但我又清晰地感觉得到，那个小女孩，不是巫。

      她继续说，她说她想知道存在于两生的秘密，她说，她想要打破两生把她困在这里的屏障，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

    我沉默了很久，我不忍心那样辜负一个看上去那样纯真的孩子，我告诉她，其实这两生里的第二个秘密，就是两生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屏障，也没有任何魔咒和障眼法，只要她想，她就能走得出去。

    她说，这怎么可能，如果两生里没有任何阻碍，如果不是那个秘密将他们困在此处，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回不到原来的生活。

    我回答她，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心里认为两生里走不出去的迷途，他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走出去的心思，所以他们永远被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她的眼神暗了下来，她说，这么久了，她一直在寻找着两生的秘密，想着要回去，却发现真相居然这样荒诞。

    我不忍心看着她难过，我对她说，如果你走错了路，来到了这里，就赶紧回头吧，趁天还没黑，趁你还记得路。

    她抬起头，这一刻我以为是我的错觉，我看到了她眼里盛满的悲哀。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她说的那个久字。我意识到，我眼前的小女孩，就算她有着孩子的模样，她也绝对不可能是个孩子。

    她说，可是我路痴啊，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以前有人带我来，说两生是世间最美的地方，说要带我看这花绽放的繁华，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不在我身边了，我在这里迷失了方向，在这里走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学会了花语。我以为你能告诉我那个秘密，我以为那个秘密能送我回原来的地方，没想到，我还是要在这里，度过更漫长的时光。

      我沉默了。恍惚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场景，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吧，我在两生见过一个走进来的少女，穿着一袭白裙，牵着一个少年的手。后来忘了是过了多久，他们在花海里走散了。

    眼前的小女孩和那个少女依稀重合在了一起。我轻轻一叹，这大概是两生的第三个秘密，外界的时间在两生毫无意义。在这里你可能由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飞快的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你可能永远停在你进来时的样子，也有可能，由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一个纯真模样的小姑娘。

    我看了看眼前沉默的小女孩，对她说，如果你自己不记得路了，那也没有任何秘密能带你回到原点，回到你没进入两生之前的地方，你可以选择继续在两生里，守着这片看似绚烂的花，也可以一直往前走，从另一个出口走出两生，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事实上，很少有人会记得原来的路，剩下的人，要么被心魔桎梏，永远地留在了两生里，要么从某个不知名的出口走出了两生，忘记原来的生命，开始新的生活。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仰起脸，问我，是不是因为，每一个走入花森的人，都注定了不能再与过去的时光接轨，从此后的人生，与以前无关，所以这片花森，叫做两生。

    没错，世人说，穿过花森，便是两生。

    她又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起身，离开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两生见过那个小女孩，我想她大概是走出了这片花森，从某个不知名的出口。

    其实世人说，从未见过进入两生的人还能回来，只不过是，那个人已经变了模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了新的命途。

    “穿越了这片花森，注定两生。”

    我听着柒染讲完这个故事，看着远处的火光，不觉入了神。

    柒染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在知道了自己回不去原点的时候还走出花森，他们宁可相信两生周围是魔咒，宁可自欺欺人，在两生耗费尽自己的生命。但也有人放弃了原来的路，迎接新的生活。

    柒染讲完后，问我，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要给你讲这个故事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柒染说，因为你的眼神，特别像当年我遇见的那个小女孩。

    我失笑，裹紧了黑色风衣，这夜里的温度还真是很冷。

    我怎么可能是她。我是巫，在这世间已不记得若许年，我没有姓名，以前也不可能曾走进过两生。而且那个旖罗如果还在的话，也定是白发的老奶奶了吧。

    说话的时候，旅途到了尽头。我回到了我的住处，从我的指尖窜出一缕巫火，锅里未成的药水开始沸腾。

    在上升的白色热气里，我突然有点恍惚，我感觉我的脑海里好像晃过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好像还带着某种青草的香气，可是那影子渐渐离我远去了。

    我摇摇头，醒过来，准备将柒染放到我的药水里。我问它，你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你不怕吗。

    柒染说，从我打破第一个秘密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我想告诉你两生的最后一个秘密。

    你说。

    柒染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有些人并不知道，找不到回去的路是件好事，因为就算他真的回去了，从两生带来的记忆也会一直影响他，或许，回去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走出两生。

    我笑了笑，继续搅拌着我的药水。

    我早已经忘了我熬了有多久了，甚至都忘了我为什么而熬，为谁而熬。我只记得，大概我完成了它，就能找回某个很重要的东西。

    我将柒染轻轻扔进翻腾的药水中，在指尖召唤出一个绚丽的巫术，我听见从药水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该熬好了吧。我满意地看了看飘散出香气的药水，它的名字，就用那个小女孩命名吧，旖罗香。

    远处传来鞭炮的声音，大概是世人所说的过年了吧。只可惜热闹终归是别人的。

    而我这样漫长而苍白的生命，我不知道该要继续多久呢。

    在黑暗中，我兀自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