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花不知道已经开过几遍,恍惚间似乎有一个墨色的人影立在树下,下一瞬却消失不见。心脏微微疼了一下,仿佛从时间另一头传来,提醒我在这世间已活了万载。
我是一个女仙人,八千年前因玉帝丢了补天缝的女娲石,被贬到了芜山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有人会问,玉帝丢了女娲石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很不幸的告诉你,盗女娲石的那个家伙是我的坐骑——一只神犼。
那个白眼的畜生偷了女娲石便从此消失在了这个世间,任凭天兵天将搜遍了四海八荒也没找到它哪怕是它的一根毛。
于是,憋的慌的天帝将他汹涌澎湃的怒气全倒在了我的头上,本应该在天界逍遥自在的本仙君弄到现在这幅样子,叹口气也只怪我没把我的坐骑调教好,大不了再收一个坐骑好好调教调教。
我在芜山住了千百年,也没见得这里长了什么植物,偏偏劳烦我自己去别处挖了栽在我的院子里的那株梨花开得极好,一整座山望过去,也只有我住的地方还有活物。
每次我往树下的椅上一躺,我就会想起那只畜生还在时的光景,也是我最愿却最不想忆起的时光。
第一章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在院子里小憩,一下一下地扇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竹扇,正要进入我甜美的梦境的时候,突然从天上掉下一坨黑影,啪地一声落在躺椅旁边,实着把我这颗千万年没动过的心震得个七慌八颤。
我伸着脑袋看了半晌,见那个生物没什么动静,便用我的小扇子戳了他几下,还是没动静。
不会是摔死了吧?我心里想着,起身蹲在他身前,抬起他的脑袋看了看,哟,小伙子还挺俊的嘛。鼻息还有,只不过太微弱了。
我向天上望了望,万里无云。
这家伙哪儿冒出来的?
算了,谁叫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仙人呢,自家的地盘上死了人多多少少有些晦气,而且还是个模样标志的小伙子,于是我把他拖进了屋。
没错,是用拖的。
十几天了,少年还是没醒,我依旧过我自己的潇洒日子,成天在芜山晃悠。
今天安顿了一只不小心跑到我这儿来的小白鼠精,芜山多了一个活物这件事还挺令我开心的,我哼着小曲摇回家,打开门的时候吓了我一跳,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欧不,会醒过来的人已经好端端地立在了树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幽幽地将我看着,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怵,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假装镇定的迈着步子进了门。
“醒了?”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头。
“醒了那就回你家去吧。”我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向我的躺椅行去,突然手腕被人抓住,那个手心很凉,不知怎的我竟隐隐有了隐恻之心,那种感觉太熟悉,是我遇见浑身是伤的奚爻时有过的感受,我扭过头,正好望进那双眼,带着深深的不安和惶恐,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愧疚。
等等……愧疚?
回过神来的我清了清嗓子,“不想走?”
他点点头,手腕处的冰凉竟让我觉得隐隐作痛,“你家在哪?”少年无言,“你父母呢?”他垂下头,我看不清他的情绪,我看着他,想起了奚爻,这样的神情,太像了。
当我意识到我说了什么的时候,面前少年眼睛里的光亮快闪瞎了我。
我说:
“如果你不愿走,那就留下来吧。”
第二章
一万年前,我参加完太上老头的宴会打道回府,在路过魔界烟尘山的时候察觉到一丝仙气,凭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一只受伤的犼。
我进入洞口的时候,它趴在一块巨石旁,缩着身子颤抖着,我看它甚是可怜,便把它带回了望月台,当成自己的坐骑教养,取名奚爻。
短短几百年,它,欧不,他就能化成人形,我对他的修炼天赋甚是满意,常常带着他到处游荡,跟其他仙人显摆,只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表现出“你是智障我不认识你”的表情,最让我头疼的是,无论我怎么教他,他始终不肯叫我一声主人。
“叫主人。”
“不叫。”
“你叫不叫?”
“不叫。”
“信不信我收拾你?”
“不信。”
……说实话,身为一个活了快万年的人……我打不过他……所以纠正了几次他不改之后,我放弃了。
而就是因为我去哪儿都要带上他的原因,他认识了一些不干不净的人,归根到底,他盗取女娲石也有我的过错。
想到这,我对着窗外的梨树叹了口气,我当时怎么就没发现他的异常呢?
眼睛一转,我看见了一个青衣身影,拿着扫帚规规矩矩地在院子里扫地,从他留下来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没说过话——有时我会觉得这样活下去似乎也挺好。
从他出现在我面前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因为修炼了万年的我竟然看不出他的神识,我看着他背影的眸子深了下去,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只要他动了那棵梨树,我不管余下几分内力,也要跟他拼命。
——我的奚爻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他破碎的灵魂就在这棵梨树里。
这是天帝派几十万天兵天将都找不到他的原因,他不躲不藏,只是消失了,真正地消失了。
这棵梨树,是与我交好的山神浣伊发现的,我被贬芜山之后,她在她座下的山中发现了一棵在寒冬开放的梨树,她心觉奇怪,用神力一探,结果发现了奚爻的一魂三魄,便马上告知于我,于是这棵梨树便移到了芜山,被我的神力滋养着。在这期间,我在各界寻找着他剩余的两魂两魄。终不负我的期盼,他的魂魄终于完整了,他什么时候再生,只是时间的长短,我要做的只有等待。
而我,为了拼凑他的神识,只余下一百年生命。
奚爻啊,有一件事我忍了三千年没有告诉你,如果你没有那个运气,就再也听不到了。
第三章
我越来越嗜睡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我这一次醒来已是三个月以后,东海龙太子大婚的请帖早在我睡前已经寄到,盘算了下日子,现在启程往东海还来得及。
我扭了扭躺了许久的筋骨,打着哈欠起身往外走,院子里发愣的青年听见声响回过头,见我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忙向我走来,而他的步子被我的话打断:“我要去东海一段时间,你就呆在家里吧。”
他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越过他,径直向外走去,直到身后传来嘶哑的一声:“我……能跟你一起吗?”
我扭过头看着他,神色复杂。
路过当初安置白鼠精的位置我特意留意了一眼,它不在,大概是觉得这儿没什么可玩的便走了吧。
感觉到身后青年突然紧张起来,我有些无奈。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神色一顿,急忙说到:“不是的……我只是担心……”
“不想回去就继续赶路。”我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加快了脚步。
东海龙王殿依旧那么恢弘大气,我递上请帖,守门的虾将将我们带进大堂,我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青年就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后,这边一派安静祥和,可在别人眼里,似乎就不是这番模样了。
“你看,那就是当初被贬芜山的女仙人。”
“天啊,她身后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或许又是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捡回来的坐骑吧。”
“也不怕再出一个贼吗?”
“嘻嘻……”
我皱了皱眉头,不是因为那群不知名的小仙,而是从身后的青年的身上我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戾气。其他仙人也感受到了,纷纷扭过头往我们这方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浑身一僵,垂下头错愕地看着我,我轻轻摇头,他眼神一暗,收了气息。
我放开他的手,重新坐好,抬头正好撞上刚刚聊得愉快的那几个小仙视线,我似笑非笑地将她们望着,她们不安地扭动了身子,转过头不再看我们。
我拿起身边的酒杯轻抿了一口,将刚才心里突然涌起的不安感强压下去。
宴会举行到一半,我的心口传来一阵刺痛,如刀铰一般,疼得我卷起了身体,青年忙扶着我,焦急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是他的手在颤抖还是我疼得不能自己,我忍痛拉住他的手,咬牙道:“芜山出事了……快,我们回去……”
世界突然一阵旋转,青年抱起我匆匆往外行去,前一秒我的眼前还是龙宫的一片金黄,下一瞬我们就已经出现在了芜山脚下,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他这身仙术从何而来,远远望去,我的院子刮着飙风,漆黑一片。
奚爻……我的奚爻还在里面……
我挣扎着从青年怀抱里跳出来,跌跌撞撞地向飙风聚集处跑去。
身后的人像是在大声呼喊着什么,不过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心口也不痛了,我的整个世界那一刻只剩下一片空白。
青年想来拽我,却被我一掌打出阵法之外。
奚爻,这里好大的风啊……
没关系,我来陪你……
我挺直了身体,一步一步向飙风中心走去,那只白鼠精原来是只妖狐,我的仙力竟已经连一只妖狐都分辨不出了吗?
我勾起一抹苦笑,奚爻啊,你果然没有那个运气。
我回过头,望向阵法外那个焦急的人影,突然模糊了眼眶。
对不起,奚爻,我知道是你。
当我从沉睡中醒来,看见你抚着梨树发呆,我就知道,我不用等那么久,因为我的奚爻已经回来了。
可是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的生命是靠这棵树来维系的啊。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消失了。
无论你曾经做了什么事,我都未怪过你。
刀山也闯,火海也跳,你能重新活过来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惠。
奚爻,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爱你。
我回过头,毅然地向梨树走去。
模糊中,我听见一声嘶哑的呼唤,夹杂着沉重的哀伤和无尽的爱恋。
飙风骤停,梨树枝头霎时间又开满了洁白的花。
可是没有那个人。
他缓缓走进,满树梨花将他的青丝浸染成一片雪白。
那这次,换我等你。
终篇
三百年后,芜山脚下。
“叔叔,给我一点饭吃吧……”女孩拽着中年人的裤角,祈求道。
“死小孩,滚远点!”中年人不耐地踢开她,拍了拍被她捏皱的裤脚,一脸凶煞地对地上的小孩说:“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出现在我家门前,我就打死你!”
中年人狠狠地关上门,骂了声:“真是晦气!”
小孩在地上缩成一团,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只是想讨口饭吃,她已经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生下来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死了,父亲独自一人将她养大,可是前几天,他的父亲也患病死了,村里人说她克亲,她家里再也没有人管她,村里的小孩对她拳脚相向,骂她“孽种”,而大人们也没有给她好脸色。
她慢慢地站起来,擦干了眼泪,又向下一家走去。
“孩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女孩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一块面饼,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她向周围看了看,正午的街上只有她一个孩子,却还是问到:“奶奶,您是在叫我吗?”
老人点了点头,向她招手:“快来,孩子,那里热。”
女孩慢慢地走近,清亮的眸子里藏不住满满的疑惑。
老人似乎没有看到,将手中的饼递给她:“来,吃点东西吧。”女孩停了片刻,还是接过饼,慢慢地吃了起来,一会儿却变成了狼吞虎咽,当最后的一块饼也被自己吃完的时候,她嘴巴一撇,哭了起来,似乎要哭尽这几天所受的委屈与不甘。
老人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写着疼惜,待女孩的抽泣声渐渐小下去,她才拿起丝绢轻轻帮她的眼泪擦去。
“孩子,去芜山吧。”
老人拍了拍女孩瘦小的肩,指向不远处的山,虽然很近,但是那里几百年来都没有人去过,或许这座山能保护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女孩抬起头,望向芜山的方向,不知为什么,她在那一霎间竟觉得那里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
她回过神,郑重地对老人磕了三下头,便起身向芜山走去,再也没有回头,错过了老人眼底的精光。
那个人,应该在那里吧……
芜山脚下有一面湖,没有人知道这面湖的来历,就像他们不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一样。
此时,有一个玄衣身影静坐在湖边大石上,不用修饰,自成风景。只是那一头白发显得格外凄凉。
女孩拨开身前最后一从杂草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不知怎的,自己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她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她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眼前这个男子不会害她。
“请问……”糯糯的童音响起,玄衣青年全身一震,缓缓转过头。
女孩看见眼前俊美的容颜,有一刻的愣神,这副容貌,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见过。
“请问,这是芜山吗?”
青年看着眼前的女孩,心里翻江倒海。
她回来了,她来找他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默,女孩渐渐觉得有些紧张,反而面前的青年突然笑起来,那样的笑容,太过灿烂,以至于女孩突然忘了呼吸。
“对,这里是芜山。”青年向她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心里异常的温暖感使她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然后听见那青年说:“我带你回家。”
“回哪儿?”女孩错愕。
“回家,回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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