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晌午饭，长林扛着锄头出了门。下午三点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脸发烫，上地尚早了些。可他心里颇烦，害怕自己在家待着会把房子点着了，非得立马到村西头的包谷地里跘上几锄头，把心里头疯长的荒草除掉不可。
儿女们开了家庭会议，准备把他接到城里去。老伴两年前因病离世，他们就一直谋划他的赡养问题，要他轮流去五个子女家里生活。
长林在村里呆了一辈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几乎都被他的手掌摩挲过，甚至空气里都浸入了他的味道。哪一块耕地、哪一条道路上没印上他的足迹？前些年做村干部，哪个的门没串过？哪家的饭没吃过？谁家里几口人，种什么庄稼、养什么禽畜他都一清二楚。村里再难缠的人、再难断的事，他一到场，火气就先下去了大半。长林打小就没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民们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在他心里，儿子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一年冬天特别长，家家户户煤烧光了，男人女人冷得缩在炕上直哆嗦。开大货车的大女婿夜间给他拉来了一车煤，他挂念着东邻西舍，一大早用村部的喇叭通知大伙到他家里去挑煤。村里的几家贫困户，经常受到他的接济。就连老光棍天顺，过年时也乐意跑到他家里，帮忙烧烧火，混一口热饭吃。他感觉自己就像长在土里的庄稼一样，突然要被活生生地连根扯起来。
长林沿坡走上地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西边是后巷耙娃家的几亩果园，挂在枝头的苹果正处在膨大期，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片片亮光。脚边一大片绿油油的包谷是自家的，今年雨水充足，秋后肯定收成不错。他埋头松土，顺手除去零星的杂草，思绪却奔流不息。前巷桂花去年死了男人，前段日子托侄女捎话让他去一下，他岂能不清楚她的心思。桂花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如今六十多岁的人了，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两人私底下见了几次面，彼此很对眼，又谈得来，便商量着各自先跟儿女们摊牌。回想多年来跟老伴情深意笃，长林一时犯了难，怕村里人鄙薄他晚节不保，更怕儿女们埋怨他对母亲的凉薄。果不其然，这里电话一打过去，那边顿时炸开了锅。今儿一大早大儿子电话就来了，说叫他收拾收拾，明个他们开车回来，接他去城里，美其名曰是为了方便照顾他的起居。长林知道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断了他的念想。长林嘘声长叹：老喽，由不得自己了！
长林仰头看天，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痛。天是真的蓝啊，没有杂质的蓝。他却愁肠百结，不由悲从中来，吼起秦腔来：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想那时， 三月西湖春似绣
与许郎 ，花前月下结鸾寿
实指望 ，夫妻恩爱同偕老
…….
长林最拿手的就这段，一高兴就唱，今个声音却有些沙哑，唱腔充满了沧桑感，在夏日的午后，回荡在田间地头……平地里一声惊雷响，一只大鸟从果园里振翅飞走了。
这时，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是黄二。黄二的一双儿女都在北京工作，前几年，儿媳生了丫头，老婆秀宁去侍候月子。一年后，女儿又生了小子，孙女外孙轮番带，索性呆北京不回来了。三年了，只剩下黄二一个人守着屋，冰锅冷灶的。黄二慢腾腾踅过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长林是个热肠子，“有啥事呢，黄二？”
“明个娃们和他妈回来。”
“回来看你哩，好事么。你咋不高兴呢，不想秀宁咧。”
“长林叔，三年了，基本都没见上几面，感觉生分得很。”
“你个黄二，胡说啥呢。自己的老婆和娃，说恁见外的话，不行的话这次跟上一起去北京，房子再挤也不多你一个，你又不是外人么。要不就让秀宁回来，娃还小，搁哪儿带不一样。”
“……”黄二沉默了半晌，开了口，“长林叔，我看了，当妈的丫是个宝，到哪儿都稀罕。爹呢，就是个多余的，碍眼。我在娃们眼里早成外人咧，秀宁电话里也说不上几句话……我今年眼看七十岁的人了，这日子看是过到头咧。”黄二眼泪吧嗒的，说话竟带上哭腔了。
长林半晌无语，村上这样的留守老人不止黄二，还有好几家。城市化，城市化，让老两口先分了家。长林不明白，城里房子咋恁小，娃们咋都稀罕娘多嫌爹呢。自己家的，现在倒是热切着上赶着叫他去，可能稀罕多久呢。
长林不甘心，叱咤风云了一生，临老了倒要看人脸色受人埋汰不成？万一再活个十几二十年呢，还不得憋屈死？再说自己耳不聋眼不花的，腿脚利索，下地劳动还不成问题。长林打定主意，给孩子们回电话：明个先不要回来咧。县城里买个小居室，再接我和你桂花姨过去，冬天住城里方便，农忙了回村干活。我俩有手有脚，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买房长林自己有些积蓄，孩子们每人添个万把块，也不是什么难事。
半年后，一家人在酒店定了一桌饭，长林和桂花终于牵了手。长林的子女们能歌善舞，小女儿一曲《父亲》，听得他泪光闪闪。长林打开手中的笔记本，抖擞着精神念道：
三岁辞母音容远，八岁丧父肝肠断。
党恩浩荡神州暖，身是孤儿不孤单。
十三加入少先队，十五转入青年团。
十八转正为党员，魂魄与党紧相连。
党培育我六十年，党的恩惠报不完。
听党的话跟党走，指向哪里都向前。
脱产转农心坦荡，支部书记三十年。
团结大队走在先，从不贪昧一分钱。
平生辛劳只等闲，战天斗地六十年。
生产粮食数百万，贡献虽小心里甜。
年近八旬志愈坚，生产劳动不偷闲。
自种耕地三十亩，大干一年又一年。
党的教导记心间，鞠躬尽瘁理当然。
公正做人心自安，心正志坚路不偏。
国家富强万民欢，蓝图美景更壮观。
老当益壮向蓝天，“勤”是幸福老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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