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风馆被夫君逮了个正着,卖笑的姨娘说,我只是来听个小曲儿的,他不信,反手将陈设在眼前的桌子掀了出去,宾客跑了大半,还有剩余的几个抱着剑观望着。
我的夫君,就站在我面前,用猩红的眼睛看着我,只字未说,但我明白,一顿打是跑不掉的了。
01
我被姨娘捡回来的那天,蔚修然刚刚出生,丞相得子,动荡皇权,这是谁都懂的道理,于是,蔚修然从一出生起就被送出了丞相府,养在一户穷人家里,男人是个自幼习武的猎户,他的妻子是个纺织娘。
我在山里碰上蔚修然的时候,他才七岁。每天跟着他爹上山,一人打猎,一人读书,画面很不和谐,于是我走了过去,强行打破了它:
“你在山里看、书,是不是家里穷买不起油、油灯呀?”
我从小就结巴,当我磕磕巴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蔚修然已经笑成花了,他举起手里的书有些自大地说道:“这是藏书,我有这书为何买不起油灯?”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看?”
“因为,我想知道每天来这里采药的人长什么样子。”
我下意识地偏过身子,躲开他的视线,在南风馆里长大的姑娘,一眼就认得出油嘴滑舌的男人。
蔚修然便是这样的人。
这个念头我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直到十九岁那年,蔚修然在黑夜里紧握着我的手放在胸前,我甚至能感受他沉稳的心跳声。
“夕夕,嫁与我吧。”他说。
02
就这样,我嫁给了十八岁的蔚修然。
因为,我喜欢他喜欢了十一年,从那时在山中遇见他开始。
姨娘说,油嘴滑舌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告诫我说,以后遇上这样的人,只可玩玩,万不能动心。
可蔚修然有一万种办法让我动心,我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我本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物降一物地过完这一生,但在新婚之夜,他喝多了酒,抖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蔚修然,是当今丞相的儿子。
从我阴差阳错地救了丞相千金起,这盘棋就摆开了。
丞相收我做义女,蔚修然以何夕夕夫君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地回了自己家。
虽然憋屈,但这是保全大局的唯一办法。
03
那天晚上,蔚修然哭哭笑笑地说了好多话,我在一旁听着,他说一句,我就剪坏他一件衣裳,他说一句就问一句我在做什么,我说,给你改衣服呀。
他一把抱住我的腰,腻腻地说,夕夕对我从来都这般好。
是,我对你从来没有不好。
但以后就未必了。
蔚修然滚烫的嘴唇贴在我的肩上,手里握着一件稀巴烂的衣服睡着了。
睡觉前,还把我的衣服也撕坏了。
这布料差成这样,布庄借此捞了不少钱吧?
“我自然点得起油灯。”他说。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我的情感从何时起。
04
蔚修然的母亲自生下他之后,便元气大伤,一直在侧院养病,后来的偏房便成了正夫人,我救下的那位千金,是她的二女儿。
我从小跟着姨娘长大,她忙着赚女人的钱没空管我,也正是因为她赚了很多女人的钱,所以她对那些痴心的女子嗤之以鼻,更对南风馆里那些赚钱的工具没什么好脸色。
那时候,桓和风是唯一一个在姨娘面前说得上话的。
他以舞剑起家,虽说大多数来南风馆的女人并不喜欢,但姨娘却格外对他网开一面,桓和风舞剑时,多数都在楼下的大堂里,大概也是因为没有人单独光顾他的缘故吧。
那时,姨娘便会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站在帐纱后面看着。
我小的时候跟着桓和风学过数月的剑术,他是一个冷头冷尾的人,就连对好意收留自己的姨娘,也不会多说上几句话,所以我后来就撂挑子不干了,对着一个冰块一样的师父,我想论谁都不会学得下去的。
05
自新婚之夜后,我总趁着蔚修然不注意溜回南风馆去,也与从来不感兴趣的男娼开始了我的寻花问柳之路。
蔚修然起初总是和颜悦色地把我从南风馆请回家,然后闷不吭声地坐在屋里盯着我,我不说话,他也就不说。
也许他很不明白,十多年来,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想说教前,眉头皱得很深。
我面不改色地盯着他,蔚修然,你利用我,我要气死你才肯作罢。
这样恶毒的想法没持续多久就遭到了重创,蔚修然开始不顾形象地“制裁”我。
每每被他从南风馆捉回来,屁股就遭殃了……
不仅那个乖巧的何夕夕不见了,那个偶尔油嘴滑舌的谦谦君子也变了。
而蔚修然对我的反应貌似很满意,总在我羞愤难当的时候凑过来警告我不要再接近桓和风。
06
丞相义女及女婿频繁出入南风馆的事在京城传开了,上朝回来,蔚礼的脸色很不好看,估摸着应该是被参了一本。
被叫去藏书阁时,蔚夫人的大女儿刚回府,正在房里与母亲、妹妹叙旧。
这个大女儿被远嫁给边部,多年未归,现在突然回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一边琢磨着,一边进了藏书阁。
蔚礼背着手站在书架前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义父。
他应了一声,便又像个雕塑一般了,我觉得无聊,就独自坐在窗前翻看起一本书来。
“夕夕,听说你和修然最近总往不该去的地方跑。”
“嗯,”我懒懒地应着,“回去看看姨娘。”
他转过身来,眼神凌厉地盯着我,“以后不必回去了,我会差人好生照看她,替你尽孝道。”
还未等我答应,蔚礼就先行一步离开了,我坐在原地,身子僵得难受,翻了几页书,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07
蔚千金回来以后,府中上下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与蔚夫人不熟络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而蔚修然自从被丞相谋了一门差事以后,便很少有空回家了。
他不回来,去南风馆的兴致便也没有了,加上丞相变相地软禁了我,在这深墙之内,我倒成养来逗趣儿的鸟雀了。
月亮圆的晚上,我坐在院里,盼望着蔚修然能突然回来,和小时那样,教我诗词。
“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缓。”
这是我记住的第一句诗,也是因为简短的缘故,之后他再教我的许多,现在竟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我一个人待得难受,也去看过蔚修然的生母,只是由于身体不好,加上偏房在暗中使绊子,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与蔚修然提起的想象中的样子大不一样。
我开始讨厌蔚礼,他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怎配得上蔚母这样温恭良善的女子?
08
蔚夫人在这年九月生下了蔚礼的第二个儿子,我去探望时,小小的白嫩的小人,在厚棉布中安静地睡着。
蔚礼老来得子,相府大喜,施粥布道,我这才在宴席中远远地见了姨娘一面,她倒是没怎么变,望着我也不笑,小的时候她嫌这嫌那,不爱对我笑。
她只对南风馆的客人笑,所以我总骂她是卖笑的。
桓和风来南风馆以后,她倒是渐渐地爱笑了,可我认为这不是爱慕之情,姨娘爱的人绝不是桓和风。
宴席过后,蔚修然突然不见了,我提着灯去后山寻他,这是他常来的地方,莫不是喝醉了跑这里逍遥来了?
找了半个时辰,我才终于在一片林子里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平日里我看蔚修然总是略微仰点头的——他比我高出许多,可此刻全然不同,他坐在那里,头低低地埋在臂弯里,更像是个迷路的孩童。
我便心疼了,走上前去蹲在他面前,立刻决定不再报复他了。
因为,蔚夫人儿子这样的亲近、暖意融融的对待他从没拥有过。
09
蔚母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虽然一直在恶化着,但入了秋以后,显然加快了速度,郎中开的药方换了好多张,那个小院子里,总是飘着清苦的药味儿。
蔚修然很少能去看望她,他的身份是丞相义女的夫君,除此之外,与这府中任何人都没有瓜葛。
我不得不在蔚府待下去,虽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心生厌烦,但时至今日,蔚母大限将至,我也替蔚修然尽些孝道。
其实没有这一层关系在,我也很乐意和这位妇人相处的,她与姨娘不同,她温和慈爱,笑起来便轻轻抬手掩面,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从前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还是位美人呢。
我终究还是恨起了蔚礼。
他将这样的女子囚禁在他的深墙内,不闻不问了。
10
边部出了战乱,朝廷上有人一口咬定蔚礼的大千金把祸水引了进来,这本与她一个弱女子没有什么关系,可朝廷之事,谁又把控得住呢?
丞相一夜未归,蔚夫人哭哭啼啼地跑去侧院闹了一番,把这事都推到蔚修然身上,怪蔚母养出这样的祸害来。
我前去解围时,蔚母已经被推搡到了院里,深秋的天气凉风彻骨,本就病弱的身体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于是当晚她便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之间,还在念着儿子的名字。
可蔚修然力保长姐,此刻大概也与丞相一样,抽不出身来吧。
蔚夫人被乳母以孩子哭个不停为由叫走了,侧院难得“热闹”,此刻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月亮藏到了云里,夜黑得死气沉沉,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我紧握着那双瘦弱的手,又想起那句诗来:
“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缓。”
蔚修然,你再不回来,天就不亮了。
11
蔚母还是走了。
我记得那日正是霜降,白霜落了黑发人满头满身。由于边部动乱,朝廷疑心蔚礼,丧葬一众便全都免了,只叫了师父诵经祈福,油灯点了一夜,第二日就将蔚母草草送出了府。
我刚送了一程,便被叫了回来——蔚夫人突发心悸,希望我这个义女能陪在身边。
我走到相府门前时,望着那扇厚重的红木门,感到刺骨的寒冷,哪有什么心悸的病根,只不过连这最后一点尽孝道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们罢了。
我没替蔚修然守住这里最后一丝亲情,而他此刻还身陷险境,为杀母仇人的女儿辩解。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胸口闷痛,一股腥甜涌了上来,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太阳已高高挂起,蔚修然正坐在床边看着我,多日不见,他面容憔悴了不少。
“夕夕……”他哑哑地开口,我眼眶一热,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好些了吗?”他俯身擦着我耳边的眼泪,擦着擦着便不动了,怔怔地望着我。
“蔚修然?”
“蔚修然……”我叫了他许多声,他才开口:“夕夕,母亲、走了。”
说完,一滴眼泪啪嗒掉在我的脖颈上,我也跟着哭出声来。
蔚修然,对不起,对不起,没能帮到你。
12
入冬后,我终于慢慢好了起来,能下床了之后,蔚修然常带我出去散心,游山玩水之间,我才真正感受到夫妻感情来,可他却沉默了许多。
蔚礼失势,朝廷中乱作一团,蔚夫人的千金也被强送回边部,一时间,相府成了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蔚礼夫妻两个无暇顾及我和蔚修然,便让我们落得了数月自在。
我偷着写了一封信给桓和风,详述了现在的处境和打算的日后退路。
和蔚修然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这番的造化了。
很快,传我们回相府的诏书来了。
蔚修然连夜雇了马车,听说近些日子上这条道上不大太平,于是每每途径山口时,赶车的人都要加快速度,一路颠簸着,我胸口闷痛异常。
怕是留下了什么病根吧,我想,于是便开口问道:“蔚修然,我要是死了,你日后还会再娶吗?”
他没说话,车轱辘压在细碎的沙石上,发出很大的破裂声。
“蔚礼有两个老婆,厚待了这个便辜负了另一个,”见他还是没有说话,我侧过身,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叹了口气,“世上的男子都薄情得很呐。”
半晌,我听见蔚修然在笑,可也懒得问他笑些什么,头晕晕地,便很快睡着了。
13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雕刻精致的木床上,屋内陈设与我从前的房间很是相似。
我穿好衣服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姨娘和桓和风正在亭子里喝茶。
“桓和风!”我冲过去,“我让你想个办法助我和蔚修然脱身,你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他费力抽出被我拽得死死的衣袖,一脸无奈:“你去问蔚修然。”
“他人呢?”我环顾四周,昨夜……马车翻下了山崖,再然后,蔚修然在喊我的名字,他说,马上就到家了。
“夕夕。”思绪被打断了,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蔚修然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碗。
“快坐下,你有了身孕,可不要乱动了。”说着,他扶我坐在了姨娘身边,我一脸茫然地看向姨娘。
“姑娘家家的,连这点事都不清楚。”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桓和风在一旁跟着偷笑。
我羞得满脸通红,一时间也顾不上问清事情的原委,转身就跑进屋里去了。
14
我说过,蔚修然有一万种办法让我动心。
蔚母走后,我一病不起,成日梦魇,总梦见蔚母生前的样子,还有幼年时同蔚修然玩耍的片段,他们都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去侧院,为什么不早点制止蔚夫人,我开口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些什么。
我还梦见蔚夫人,梦见蔚礼,却唯独没有梦见过蔚修然,哪怕他天天陪在我身边。
那天下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难得有些精神,便下床去藏书阁寻几本好书回来看,蔚修然见我颇有兴致,便兴冲冲地说要教我读诗。
两人便围坐在暖炉旁,读了半日的诗词。
入夜前,雪下得更大了。
他问我:“你最喜欢哪句诗?”
我毫不迟疑地背出那句“日月望君归,年年14
我说过,蔚修然有一万种办法让我动心。
蔚母走后,我一病不起,成日梦魇,总梦见蔚母生前的样子,还有幼年时同蔚修然玩耍的片段,他们都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去侧院,为什么不早点制止蔚夫人,我开口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些什么。
我还梦见蔚夫人,梦见蔚礼,却唯独没有梦见过蔚修然,哪怕他天天陪在我身边。
那天下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难得有些精神,便下床去藏书阁寻几本好书回来看,蔚修然见我颇有兴致,便兴冲冲地说要教我读诗。
两人便围坐在暖炉旁,读了半日的诗词。
入夜前,雪下得更大了。
他问我:“你最喜欢哪句诗?”
我毫不迟疑地背出那句“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缓”。
他一愣,转而将我抱在了怀里,抱了许久,才在侧脸落下一吻,轻声说道:“夕夕,母亲的事,你不必自责。”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总在自责,每次梦魇,你都念这句诗。”
“是我去晚了。”我哽咽道,一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不仅为蔚母,更因为我自己的心结。
“夕夕,母亲从前最喜欢雪天,她说,万物沉睡,天地间一片安宁,还说自己有幸逝于冬日,一定会高兴的。”他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如今又下雪了,她也该高兴了。”
我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平静了下来,蔚修然的手环在腰间,我清楚地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15
开春时,蔚修然辞去官职带我去了南方,那里的气候很是温润,所以许多花早早地就开了。
一日,我们泛舟湖上,远远地看见一树的粉白花朵长在水中央。
“设景人心思巧妙得很。”我满心欢喜,连连叫船夫赶紧送我们过去。
“夕夕,你当心着点。”蔚修然用双臂环着我的腿,以免我过于激动掉进湖里去,船夫那老翁也是个性情中人,由着我的话摇桨快速靠了过去,上了亭子,他还不忘问我们讨个好姻缘的福气,说是日后添了儿女,来这湖上游玩,便不收我们的摆渡钱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便没有应话,倒是蔚修然竟一口答应了,我怪他说话没个正经,他只说近在咫尺的事有什么好说不准的。
“什么近在咫尺,怀胎十月的辛苦你哪里知道。”我一副赌气样子,赶在前头上了亭子。
正月间,来此处游玩的人并无多少,又赶上此时下起了小雨,亭内便只有我与蔚修然两个。
“方才我还见一妇人带着儿女游湖呢,怎么这会都走了。”
“谁知道呢。”蔚修然神色不太自然,我一眼就瞧出来了,便挨过去诈他:“你该不会是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在这里吧?”
“啊?”他的脸蹭地红了,连耳朵也未能幸免,“我、没……”
“结巴什么嘛!”我笑得前仰后合。
“夕夕。”他突然严肃起来。
“嗯?”
“你嫁与我吧。”
笑意凝在嘴角,我红了脸,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从前的便不算数了?”
“怎会不算。”他语气急躁起来,“只是不想你以为我迎娶你为妻是计策。”
“我可没这样说过,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站起身紧盯着他的眼睛,打趣道。
“你明明就很在意。”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帕子来,那是大婚之日姨娘替我们缝制的连理喜帕,我气得剪坏了,后来他再问起,我只说扔到外面去了。
其实,是因为我的针脚太过杂乱,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而已。
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偷了去。
16
“那又怎样?”我一把抢过红帕,胡乱塞进衣袖里。
“夕夕,”蔚修然郑重地拉过我的手,握在掌心里,倒让我有些不自在。
“往后的日子,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再让你一人了。”
“谁知道呢?”我自言自语了一句,任由自己被揽进温热的怀里。
湖上,春雨连绵,粉白花朵开了一树又一树,我分明看见那些提着花灯的半大小孩跟着船夫一列列跑了出去。
后来再问起蔚修然,那日他果真安排了些法子来哄我开心,若不是被我戳破……
幸好我说了那么一句,我在心里暗暗想着,要是有旁人在,我怎么好意思。
想到这里,我又看了看屋内的陈设,当真与从前的屋子一样。
“蔚修然倒肯花心思。”姨娘一进到房里,就一直不住地赞叹。
她是蔚修然请来照顾我生产之事的,我有些无奈,一来,姨娘并未生产过,哪懂这些?
二来,现下刚刚有了身孕,离生产之日可早着呢。
这样的势头,倒让我有些担心。
我的身子这样虚,倘若保不住这孩子可怎么好?
想的多了,我便日夜忧虑,常常四更时分还翻来覆地睡不着,院中总有风声,我听着又怕得很。
蔚修然安置好我与姨娘,便回相府处理事情,至今未归。
有些书信也是让桓和风转带过来,我闷在屋里,盯着那些白纸黑字发呆。
怕他随了蔚礼的性子,在外面给我招个又狠又毒的小妾回来。
“那我就打断他的腿!”
姨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回信上写了许许多多的“妾”字。
“打他做什么?”我心虚地将纸揉了,随手扔到一旁。
“若是负心汉,有什么打不得的?”
“也不会功夫,还要打人家。”我喝了一口姨娘端来的药,苦得直皱眉。
“会功夫有什么了不起的。”
“嗯,”我一饮而尽,缓了缓接着说道,“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桓和风,还不是不招人喜欢。”
南风馆里,就属他最难伺候,怎么会讨姑娘喜欢。
“姨娘,”我压低声音,“你该不会是看上桓和风了吧?”
17
“没有。”她答得干脆,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莫不是有感情,留着这么个赔钱货做什么?”我自知无趣,也只这样想想,并没有再问。
姨娘是个奇女子,虽长在南风馆,做的是男女之事的生意,可外头却没有一个人会说她的闲话,可能因为她从不接待有妻室之人吧。
对此,她的原话说的是,懒得掺和家事。
南风馆也少有卖身的娼妓,他们大多数都是长得出挑、家世破落、无牵无挂之人,来姨娘这卖了身,求个落脚的地儿。
所以迁居南方这事,姨娘没同意。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只环着手臂倚在一旁说些败兴头的话:
“跑这么远,以后蔚修然待你不好了,可没娘家回。”
“用不着,我自己会料理好。”我赌气反驳,但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自小在姨娘身边长大,这样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蔚礼官职被撤,全家老小跟着遭殃,他做的唯一让我感激的一件事是,将蔚修然还给了我。
那时我也无比庆幸,他是何夕夕的夫君,而不是当朝丞相的长子。
离开京城,是安身保命的唯一办法。
次日,我与蔚修然便动了身。
临走前,姨娘托桓和风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有家信两封,一封给我,另一封让我转交给一位故友。
我看着厚薄不一的两个信封,有些恼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位故友,让姨娘这般的厚此薄彼。”
“三十余岁,常着深绿长衫,样貌么,”桓和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只说,“有些好看。”
……有些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我很是不爽,转身上了马车,没再理他。
待我们二人走远了,才听见身后远远地传来萧声。
“桓和风,你送葬啊!”我探头出去,大声喝止。
可萧声未停。
我转过头,埋进蔚修然的肩颈里。
还是哭了。
18
虽然桓和风所说的特征一个没对,我们还是顺利找到了所托故友。
他叫沈青,与姨娘信中的画像也不同。
画中的他,明眸如星,神清骨秀。
而如今……唯有身侧的锦袋能辨得一二。
他揭了我们的告示,上门来领银子时,买了三两小酒,后头还跟着一个等着要账的店小二。
我黑着脸付钱,看着仰在地上半醉半醒的落魄剑客,有些失语。
姨娘这么些年念的就是这么个人?
我照着他的情形回了封信,说这里一切都好。
姨娘的回信久久未来,倒是沈青,像是赖上了我们一般,隔日便上门看看,不是饭点就是将要入夜,蹭了客房住,还要嫌弃被褥粗糙。
一得空还要来打听打听姨娘的近况。
我有时调侃:“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他就装醉胡咧咧:“她那般清冷,怕不是喜欢女子吧。”
说这话时,也不知是酒水醉人,还是心思藏不住了,沈青面上的潮色都蔓到了耳根。
姨娘喜欢女子?那怎么可能。
她绣这鸳鸯锦袋两只,难不成为的是兄弟情?
19
南方多雨,到了初秋更是连着几天几夜地下。
几日不见沈青,我便和蔚修然商量了一番,派人前去寻找。
秋雨带寒,叫人心慌。
“蔚修然,你说沈青会不会去京城了?”
“这里离京城那么远,他又身无分文,恐怕不会。”
“可从前我们不在时,他不也孤身一人好好地活着。”我在灯下翻书,蔚修然在一旁皱着眉头摆棋谱。
“身无分文怕什么。”
“嗯……”他抬起头,眉头舒展开来,淡笑道:“说的也是。”
“沈青那满嘴胡诌的性子,兴许到哪里快活去了。”
“谁说得准呢。”他落了一子,又皱起眉头。
“怎么?”我放下书凑身过去,“这棋如此难下?”
他摇了摇头。
我看着棋盘上“两军对垒”的架势,想起从前的蔚府来。
“不知丞相近日可好。”我轻声道。
他没有说话。
“桓和风来信说,朝廷中乱得很。”
“夕夕,孕中不宜劳神,”他抚上我的小腹,满眼晶莹,“你若想听,日后我打听清楚了再告诉你也不迟。”
“我不大想听。”
蔚礼这样喜新厌旧的人,被厌弃实属活该。
20
日子过得快,转眼便又下起了雪。
边疆战事频繁,民众的日子越发地不好过。
沈青依然下落不明,之前我特地写信给姨娘说了这件事,她一月后来信只说,进南风馆的男子,不卖艺便得献身。
我与蔚修然说起这件事时,还在谈笑,若沈青去了南风馆,是卖艺安身,还是卖身求宠呢?
蔚修然说我不正经,为人母亲可说不得这样的闲话。
我听了只点点头,全然不当回事。
孩子若随他,便不用教,也成了油嘴滑舌的小无赖。
他摆着黑脸,假意吓我:“你再不休不饶,我要使法子来对付你了!”
我闷不吭声地红了脸,想起从前他治我的无赖事来。
“我如今已为人母,你可不要耍那种让人难堪的把戏,小心教坏了他。”我捂着腹部,还击道。
他不依,作势就要过来。
“蔚修然!”我举着胳膊,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你这是为老不尊。”
他却忽地抱上来,半蹲在我怀里。
“给你看个东西。”他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枚白玉佛,小小的一只,煞是好看,“给他的。”
“知道你疼孩子,”我酸溜溜地说着,“冰冰凉凉地像一条冬日的小鱼,是好玉。”
“那你猜猜,我给你准备了没?”他坐在我旁边,手臂环过腰身,轻搭在小桌上。
“我可不跟他争。”
“你不争,便是不要了?”说着,他不知又在哪里变出一副玉珠耳饰,“以后他若是争,可没有了,你若要争,我考虑考虑。”
我笑着收下,近日大寒,我怀着身孕体弱,便发了旧疾,夜里总出冷汗,白日里也是晕头转向,昏睡不止。
蔚修然急得四处寻医问药,又去求了平安福,再是这些驱邪佑福的玉饰,忙里忙外,人都瘦了一圈。
“这样殷勤,莫不是有事求我?”我惯会使诈。
他默不作声地望着我。
“什么事?”我正经了起来,“是姨娘?”
他摇头。
“桓和风还是姓沈的?”
依然摇头。
“另外还有何人与我们相关么?”顿了顿,我试探道:“丞相?”
他默认了,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夕夕,我想去见见他。”许久,他才开口,烛火惺忪,柔柔地照在他的侧脸上。
21
我这才得知,蔚相一派失势,朝廷大乱,府中上下凡是男丁都被贬充军,蔚夫人与二千金流落他乡,而她边部的女儿自回去后便再没有了消息,至今生死未卜。
蔚夫人整日忧心,已于上月离开人世。
死在了冬天。
我听了,不知该是什么心情,蔚母走后,他们也算是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除夕将至,皇帝为了定军心,许了各地的粮草车马,可捎带家信及所需物品去往军中。
蔚修然备了银两,想买一条路去看看丞相。
“夕夕,我知道世道不好,银两要紧着些花,”他垂着眸子,不知神情,“只此一次,便罢。”
“有一条件。”我低声道。
“什么?”
“带我一同前往。”
“可军中战乱……”
我望向他,对视着,他也没有再说下去。
只此一次,便是永别。
我们都知道。
之后,我们站在行军之路旁,远远地看着长龙一样的队伍经过。
“您好,我想打听一个人。”蔚修然迎上去,双手紧握,将银子塞进那人的手心。
“去去去!”他原以为是流民,见了银子,才稍稍缓了神色,抽手出来低声说道:“说吧,快点说。”
“多谢,姓蔚,蔚礼。”
那人皱了眉头,“从前是丞相是吧?”
蔚修然不住地点头。
“后头呢,排外边儿那个,”他指了指身后的队伍,“看一眼就成,别叫人看见。”
说完,架着马便走了。
由着他的话,我们紧盯着队伍,直到眼睛发酸,才在队伍里看见了蔚礼。
从前养尊处优的高大身子如今已经佝偻,未束的长发凌乱散着,原来也早已花白。
“走吧。”蔚修然牵过我的手,又回头草草看了一眼,才拉我离开。
“手怎么这样冰凉?”
“凉吗?”我顺着他的话茬说着,两人并排穿过荒原,上了马车。
22
回到家中,蔚修然便再也没提起过从前的相府。
除夕前夜,我们点着烛火剪窗花,他剪了一枚合家欢,便不肯做了。
又去厨房里拿了好些酒来,坐在窗边独自对饮。
我要过去,他便说酒气熏人,连连后退,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便也不再坚持。
外面的雪下得静悄悄的,不声不响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看着雪,我想起从前与蔚修然共读诗词的时候,又想起那年冬日,南风馆里令人难以忘怀的新年。
如今,沈青也有幸列在其中了。
还有,往年春日里的小雨淅淅沥沥,夹着雪丝打在檐上的青瓦,发出清脆的声响。
炉火正旺,照得屋子暖意融融,蔚修然吻着我的唇,轻柔解下衣带,贫嘴说道:“这便近在咫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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