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不是常人所熟知的那个地名,而是一个人名——我的一个聋哑朋友,但不幸的是他前一段时间死于车祸。
听闻他的死讯是在前几天的一个午后。我去洗车,洗车的阿姨告诉我的。她像是在用方言播新闻一样,一通讲毕,脸上泛着那惯有的笑意,旁人却察觉不出悲喜来。我听她讲完,忽如晴天遭了霹雳一般,极是惊悚。但我依然镇静地立在原地,却感觉到通体的血似乎全在往脑中涌,一阵眩晕。我不言语,身体又有些发苶,于是我拿起一块干抹布走到了她洗净了的车子旁,一只手撑在车身上,一只手永抹布擦拭着湿漉漉的坐垫。
龙华似乎总是一个被命运所捉弄的人。他姓赵,但赵家的双亲却不是他的生身父母。二十多年以前赵大爷在工地干活,和工友们一同发现了一个弃婴被放置在了工地旁,那就是龙华。一群人围着小襁褓议论纷纷。至于该如何处置才算妥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独当时的赵大爷因被这稚嫩的鲜活的小生命动了恻隐,加之家中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就主动提出要把这突如其来的弃儿抱养回家。所以龙华自此就姓了赵。
龙华幼时身体健康,无病无恙,赵家的父母对待他也视如己出,龙华的生活与同龄的孩子无异,同是有家庭的庇护和童年的快乐。但好景不长,在龙华姓赵后的七八年了,刚上小学的他大病了一场。病中的高烧使他成了聋哑人。这是将要伴随他一生的后遗症,又或许是他短暂的,苦难的人生的开始。此后的日子里他将注定要活在一个常人无法体会的无声的、沉默的、孤苦的世界里。
我初见龙华时也才七八岁左右。当时他的姐姐嫁入了我们村中。龙华因残疾无法上学又需要人照看,于是赵家双亲就常送他到我们哪里去。那时的龙华也不过才十岁出头,一副稚嫩的,乐呼呼的样子。我不清楚健全时的龙华是什么面貌,但失聪和丧失言语能力以后的龙华就像是活在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着的世界,无法正常地聆听与表达。于是他见人就笑,总是乐呵呵的,带着几分憨气。
年龄相当的孩子自然最容易结成玩伴,但村里的孩子,无论大一点的还是小一点的都嫌弃龙华。大家都不愿意接近他,笑话他甚至欺负他,只有我除外,于是我成了龙华在这里唯一的伙伴。幼年时的记忆我已大多模糊了,只是记得龙华永远是一张笑盈盈的脸,憨憨的样子,他听不懂旁人的言语,也从来没有只言片语。
后来终于有一天,龙华离家出走了。年少的他带着辛酸,带着委屈,带着叛逆,与人结伴,开始了一场远行。此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龙华。那个命运的弃儿,注定要被天公刁难一辈子的孩子真不知去往了哪里?
茫茫四海人无数,但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尽相同。人就像是现实长河里的孤萍,在生命的大荒流里匆匆飘零,时聚时散。往后的将近十个年头里,我循着我生活的路子缓缓地向前走着。成长历程中的种种悲喜与遭遇以及时光的流逝使我逐渐淡忘了过去的许多事。龙华这位在多年以前就退出我生活的朋友到了后来竟已不再被我想起。又或许有一些东西往往只会在冥冥之中潜在罢了,若是无人提及,想必我们毕生也难以再想起了。
就这样将近十个年头过去了。一直到两年多以前,突然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那个青年长得健硕,挺拔,稳稳地走向屋内走来。我坐在凳上,盱望着他一步步地走到了我的身前。在他朝屋内走时,外婆在一旁对我说:“哑巴回来啦!喏!找你来啦!”在那时我内心稍一忖度便明白了他是谁,于是立马站起身来,看着他。
那时候我的嘴边已冒起了一茬青黑色的胡须,已长成了一个小伙子,但在龙华面前仍旧矮了半个头。龙华皮肤白皙,但白脸里也透露出红色的朗润。他的脸很干净,胡须也剃得很干净,仍旧是冲着人笑,但已少了往年的憨气,眼睛多多少少也显现出一些锐利。他已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但一副爽朗,利索,笑容可掬的样子俨如一个大男孩。在过去我和龙华都是小孩子,但如今已长大了的我们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重逢的场面,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傻笑,呒然无语,一个劲地点头。
我和这位聋哑朋友无法对话,他也听不见我的言语,只能用几个简单的,生硬的手势,寥寥地交换几个懵懂的信息。我难以获晓龙华的心声,但关于他的事,我从旁人口中慢慢地听到了一些。
原来当年离家出走的龙华流落异乡,后来被好心人收留,再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进了聋哑人学校,学习了一些知识。成年后的龙华被安排进了一家专为残疾人提供就业机会的玩具制造厂上班,最后能够自立的龙华在离家数年之后终于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后来我与龙华开始用笔和纸来交流。但他能识会写的字不多,这样也比较费劲。可好在他终究不是一个文盲,这一点他是幸运的,因为他还可以看书写字,使用手机和上网。
人们渐渐地喜欢议论龙华,他为认识他的人平添了许多谈资。大家都较少地去关心龙华的工作状况,收入多少之类的问题。反倒是对他的个人感情状况抱有极大兴趣。所以每次龙华一来他姐姐家,村中的婆姨们就总会拉着他,比划着手势,费劲地问他关于那方面的事。每次龙华都会傻笑着,脸上微微泛着红,压低脑袋直接走掉。
认识龙华的人都爱管他叫:哑巴。这并不准确,因为他耳朵也聋,但这却没有什么嘲讽他的意思。大家都总爱说这是一个精明的哑巴。是的,龙华虽然口哑耳聋,但他的心眼却不闭塞,心智也不愚钝,他很多事都明白的,装在心里,只是无法表达罢了。所以他的世界除了听不到声音和无法言语之外,其它部分也应该是健全的,就比如说爱情。龙华跟我提起他的爱情时并没有什么羞涩,他很坦然地把手机中的暧昧短信给我看,继而又翻出女朋友的相片,于是传闻中他那隐晦的爱情也被证实了。提起女朋友,那个憨小子笑得很幸福。
龙华要工作,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常常是匆匆见上一面之后便几个月也不见他的踪影。而每一次他一出现在我家门口就会邀约我往这往那的。但我不情愿,却又不知道如何去推诿,于是就一味地摇头,他便有些失望地一个人走了,但走时又会转头向我挥一挥手。我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地待我这个朋友的,但对于无法正常与人交流的他,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渐渐地便有些厌烦,这些情绪他似乎也能察觉到,但我后来常为此自责与不安,亏欠了我的这位朋友。
但龙华待我从未减退,每次到他姐姐家都会活灵活现地抽身来找我。后来听人说他结婚了,娶了一个哑女为妻。小俩口是多年的朋友,遭遇相当,最后终结为连理。但往后的日子里我和龙华见面,想问问他的婚姻生活。但一见他还是那副灵敏的大男孩模样,也就不自觉地忍住了。再后来听他姐姐说他已新添了一个儿子,白胖而且健康。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龙华了。
后来有一次龙华回来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见了我,皱着眉头向我点了一下头并把手按在我的肩头。在他收回手将要离开之前,我见他又刻意地叹了一口气,很沉重,像是在向我倾诉他的烦心事。我没有什么表情,木讷地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此时的他消瘦了许多,面色暗了几度,头发也不洗,蓬乱得很。但我不曾在形容上或者是在心里哂笑过他几分,我感到我的这位朋友确实遇到难处,自己心里也不禁凝重了几分。
龙华走后我就听人说龙华是被他的新家驱逐出来的。原来龙华入赘到他妻子家里,婚后喜添一子,经济负担也加重了,龙华那点微薄的薪水自然也就不抵事了。于是乎女家之中的人包括龙华的妻子也开始教唆他去干一些鸡鸣狗盗的事。龙华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也明白事理,不是什么愚昧的人,他当然不情愿并且很愤慨这样的人格侮辱。再后来他就只身回乡了。
龙华的遭遇也令我心里很不畅快。自打他出身到前一阵子殂世,这其间命运对他进行了多般刁难。在这些苦难背后又是什么支配着他艰难困苦地辗转与蹒跚至今?然而后来谁也没有想到天公竟会如此刻薄,草草地收回了他的生命、他的芳华。
自从龙华只身回乡之后,就开始重新学起了一门谋生的手艺。他不常来找我了,见了面就会向我倾诉他工作的辛苦,身体上的病痛以及亲友的疏离。这时的我看他却比两年前成熟与稳重了许多。或许生活的挫折与更迭必定能造就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但我却不能够帮助他什么,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表达。龙华的性情变得沉郁了许多,但其活泼乐观的天性却未完全泯灭。每次见了面之后他总会瘪着嘴长叹一声,见我神色也如他一样,他又会盱着眼憨憨地朝我笑着,拍着我的肩或背,然后走时再向我挥一挥手,以示珍重。
我最后一次见到龙华距他死时都有约有一个月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早地辞别这给过他灾难也给过他希望的世界。有人说他心中有苦,所以才会一头撞死在路边,一死了之。我知他心中有苦,旁人鲜能体会。但我笃信他断然不会有轻生的念头。我这个年轻的朋友的确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了命运的愚弄和灾难的啮噬,但他的心灵绝不羸弱,他的灵魂也绝不弇陋。他一定想要默然地,坚毅地活下去,以生生不息的坚持与奋斗走过其人生全部的逆境和应有的华美。而今只能怅怨上天刻薄,把一个曾多次遭受他不公待遇的生命给硬生生地抹去了。
无论如何龙华已回不来了。生活的遭遇,曾令他无法痛快地生,而后又猝然殂谢在他苦难的同时也是追求新生活的道路上。但我想他曾是幸福的,他生前历历走过他年轻的岁月,他有过希望,有过坚持,他不曾绝望与堕落过,而且他有着比许多健全人都要乐观的性情。他尽管不幸,但他永远热爱着他的生活与这个现实的、无常的世界。与他天人永别,但我的心却不会太过悲悯,因为我深知世事无常,我也相信龙华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正踏上了哪一条道路,他依旧禀性不移,生生不息,永远乐观地并且坚韧地走下去。
我在怅然中望见龙华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了。远去的方向,想必终将能安抚他的亡魂。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各自有各自的存在方式。但活着的人却不能近旁偃息,路是天涯,终究要去觅得一个归宿。
2011年4月25日 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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