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茫茫青草天
[荒岛祭司]再次回到了原点,接近两周的出行,罗素的黑色笔记本已经被他填写了近三分之一,他将大家途经的每一站都通过地理图大致描绘了出来,也将和每一个具体地址相关的信息都事无巨细的记录了下来。
但是剩下的空白又该如何填补?
罗素把笔记本塞回背包里,至少眼不见心不烦,但与此同时,他也一并把自信息给扔进了那个黑色窟窿里。
离开的前一晚,他和傅寒也再次发生了争执。长期的驾驶任务,让傅寒在四个人之中承担了最大的负荷,但休息前,罗素突然向大家宣布,自己打算取消找寻[火车怪客]的计划。
他说,不该再浪费时间了,他们不该为他的一时冲动买单。
大家对此都很不解,就连一向平和的韦都文也开始指责他的想法,她提醒罗素别忘记自己发起者的身份和应当承担的责任,但罗素还是重复着先前说的话。
没人知道罗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依稀能感受到他言语中有轻微的迟疑。其实,他自己确实没有真正的想清楚。
罗素一直凭直觉做事,也自诩不会出错,但这次不同的在于,他还带着三个朋友。如果直觉是错的,朋友们会如何看待他——一个只会儿戏的幼稚鬼?他的这一想法在过去得到过印证,印证来自于几句玩笑话,玩笑话就来自这三个伙伴,只是他们早已忘了自己始作俑者的身份。
作为当局者,四个人都不曾发现,罗素的特质中吸引其他三个人的点也正好是为他们所诟病的方面。这层误解在某些情况下会引发他和他们之间的怒火,但又每次都被双方压制了下去,从这个方面看,罗素和过去的路世宁在本质上有些相似之处,只是呈现出的实际情况不同。
当天晚上,他们生气的说他做事虎头蛇尾,自以为是;傅寒在其中态度最差,他天生的爆脾气不允许自己用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尽管他也知道,发火并不能真的解决问题。
罗素正打算回屋,独自理清思路,傅寒一个箭步把他挡在了门前,要他交代清楚。
‘我只是觉得可以停下来了,我不想浪费你们的时间。’
罗素还是那些话,但他在同时也有些震惊,没想到自己随口提出的打算,会引发大家的强烈抵触。
他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方式快速的作出决定。毕竟,跑遍了整个自治州都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就连作为最后筹码的路世宁也没辙了,自己现在毫无头绪,还能怎么办呢?
他也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
‘你们别批斗我了...这样吧,折中行不行?我有个备选的主意,旅游!劳累了这么多天,咱们也给自己放个假,去旅游怎么样?’
‘旅游?’
面对他的第二次忽然转向,其他三个人不再愤怒了,他们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咱们北上,去看大草原,[火车怪客]的问题后面再说,这样行不行?’
傅寒、韦都文和路世宁互相看了看对方。
‘我没意见...反正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路世宁很快转变了态度,在她看来,目的不是最重要的,她已经习惯了和三个伙伴在一起的状态。
韦都文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就剩下还没有表态的傅寒。
他似乎还在生罗素的气,又不想直接表达出来,但不满的情绪全都被写在了脸上。
‘罗素,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
说完这句话,他离开了客厅。
第二天一大早,四个人带着收拾好的行李,一路驱车北上。
很多年以后,当傅寒回忆这段经历时,他反而觉得很珍贵。这一次不带目的的前行,看似突然,却意外的成为了一个契机,让四个人的相处状况比之前轻松了许多,似乎也连带着缓和了他和罗素两个人之间时常剑拔弩张的关系。
从青海到内蒙,所见之处依旧是蓝天、草地以及成群的牛羊,但两地带给人的观感却截然不同。相比高原地带,内蒙古的辽阔不带有一丝压抑,视线所至之处没有任何界限,蓝天、蒙古包和草地从上至下依次排开,整齐的像幅被刻意挑出角度、严格按照绘画技法创作而成的写实油画。这里的景色恰好应了他们四个人小时候在电视里听到的那几句广告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
尽管一路北上的整个过程,四周全新的异域之景让大家都有些激动,四个人还是始终各自揣着心事。
罗素嘴上说要放弃计划,但他只是一时间感到过于沮丧,也许他自己真正没有想明白的,不是坚持或放弃的问题,而是自己对整个事件的信息够不够坚定。直觉和理智,总是只能二选一,不论过程简单还是容易,结果都不可逆转。他总嫌用逻辑思考问题时,过程太慢;但一味的凭感觉,也可能与自己的预期背道而驰。从这点来看,速度与效果是很难两全的,把这个道理推及人生,同样如此。
韦都文和罗素刚好相反,在她看来,在认识到事情的真相时,决定也就能顺水推舟的被做出了。生活像一块被打磨过的钻石,在经历了磨砺之后呈现出无数个切割面,从其中映照出的真相也跟着有无数个,那么,做决定时可以凭借的依据也就有无数个,何以会成为难事呢?她以前琢磨不透罗素,现在也无法理解他的反复无常。
傅寒和罗素的关系,在眼下再次发展形成一左一右两个极端了,每次当争执到达难以调解的地步,他们反而不会用‘罗小左’和‘傅小右’来互相称呼。至于傅寒自己,如果生活对于韦都文来说是由无数个真相所组成,对于他则只需要一个,就可以充当自己生活的全部了。因此,不管是做决定前还是做决定后,他通常都不会给自己留出余地。
四个人之中只有路世宁多少会和罗素有着一些共同的特点和经历,有趣的是,在多玛事件上的分歧让她没能意识这一点。
[荒岛祭司]驱车来到了内蒙古的省会呼和浩特,将在此落脚的第一个地点选在了一家酒吧。市区里充满着以蒙古族风格装点的现代化高楼,复杂交错的立交桥上林立其间,呈现出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这是一个典型的‘非典型中型城市’。这次跨省的幅度,相比之前要广很多。长途奔波久了,总有些吃不消,大家能一致想到的解乏法,不过就是饮酒加闲聊,这是个让人无限趋近精神自由的方式,只要不把自己弄的酩酊大醉以至于倒在马路边,以及不严重到承受宿醉的代价。
酒吧是在车子沿途开过呼和浩特的街道时,由路世宁随便指的,傅寒将车停在了店门前的临时停车位上,四个人一齐走了进去,按照过去在家乡的习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夜晚的酒吧浮华且喧闹,从进门的地方一路延伸到尽头的河堤边,都是它的地盘。夏夜的凉风顺着河水飘动,灌进半开放的室内,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产生了沁人心脾的效果。
酒精也让人变得直白起来,路世宁破天荒的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谈及过往自己在出国读书时苦乐并存的状态。她说到了刚来到新环境时,自己在班级活动时给大家来了一段假模假式的戏曲表演,逗得全场哈哈大笑;她也说到和乔安的矛盾激化后,遇到的很多无理取闹的恶作剧,其中大多数带着深深的恶意,然而,即使逐渐到达了微醺的状态,也没能使她将话题牵涉到地震和双亲去世,反而是在其他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变得更加前所未有的聒噪。
傅寒因为要开车,喝的很少,他一边听路世宁说话,一边对她的看法点头称是,偶尔也会反对上几句。从小到大,他俩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一个喜欢说,一个宁愿听,各自满足。
两个歌手在酒吧靠近河岸处搭建的台子上唱着民谣,声线中带有老人讲述故事的意味。
罗素出神的看着酒吧里那些民族特色十足的装饰物和摆件,心思再次飘回到过去,不久前的某个时候,他也像今天这样,在已经没有资格幼稚的年龄,毫无顾忌的找回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自己。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光影让他沉湎于安逸之中,忘记了现在的烦恼,以及千千万万过去的烦恼。他对未来感到平静,也许是他认为只要那一天没有真正到来,一切就还是变化的,因此不用去揣摩;又或许是因为,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面对未来的信心和勇气。罗素自顾自的笑了起来,酒精刺激着他的痛觉,通过持续不断的重复让这层感觉变的麻木。有一点是罗素一直都明白的,寻找一个陌生人生前的蛛丝马迹,找到他可能埋下的阴谋,这个目的本身一半是事实,一半是幌子。就内心深处而言,他想要实现抽象意义上的逃离,逃离现实,逃离生活里难以规避的问题,逃离或许永远也无法解除的困顿,而那个死去的陌生人刚好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恍惚之中,他仰头发现,整个酒吧的天花板上开始长出了青草。
‘你在看什么?’
路世宁在和傅寒聊天,只有韦都文发现了罗素的异常,她跟着他看向天花板,视线里全是炫目的灯光,让她立马感到了双眼的刺痛和不舒服,然而罗素却一动不动的望着那里,像着魔了似的。
‘罗素?’
韦都文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也没有反应。
此时,罗素已经彻底跳离出现实的轨道,在自己意识的脑海里畅游了。他摆脱地心引力的控制,以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飞上天花板,稳稳的踩在了青草上面,尽管抬头还能感受到昏暗酒吧的喧闹和人群集聚处的觥筹交错,但它们都离他很远了。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茫茫无际的草地,微风拂过,撩拨草尖,掀起了浅浅的浪,一路指向白色的天边,纯粹到任何微小的变化都只关乎他个人的感受。这里没有建筑,没有交通,没有人,没有纷繁复杂和无可奈何,这是他一直期盼的远方,终于在今天找到了。
罗素沉湎的所在,既非过去,也非将来,更不是现在。然而,三个处在现实中的同伴不约而同的发觉,他已经喝的上了头,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
‘我找到了,再也不用回去了,我真的找到了...’
半夜昏暗的路灯下,傅寒支撑着已经开始胡言乱语、颠三倒四的罗素,把他扶进了车子。由于出游是罗素临时起意的决定,结果韦都文忘记了提前订好住宿,一行人只好忍受着褪黑素和酒精带来的迷糊,出发去找就近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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