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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那边常用“老去”来隐喻“离世”,因太过隐晦,常常让人不确定真正的意思。
今年,家里就有两位长辈老去。
一位是我大姆。她八十好几,满头的银发——不似寻常老人家般夹杂了颓败的花灰,光泽得像迸发了另一阶段的精力,亮且硬挺,我妈说大姆的家族有这个银发基因,漂亮得让人心生妒忌的银发——饱满的精气神,灵便的手脚,一蹬就坐在了大伯的电动车后面。大伯便载着她,去兜风,去锻炼,再逛到我家来喝茶。现在交通事故多,加之二老也有一定年纪,家人千叮咛万嘱咐:出入一定要万分小心,骑车一定要慢,最好别骑了。大伯呵呵一笑就过去了,答应着,依然载着大姆。
大伯做陶瓷生意发家,壮年时有不怒自威的气场,有种江湖儿女的侠义。清明上山祭祖,他自掏腰包买饮料,成箱成箱地往山上搬,作为年幼的我们为祭祖大事出力的奖赏。年幼的小孩能做得了什么呢,不外乎拔拔草,撒撒钱纸罢了。小孩不当是仪式,当成一种竞赛,看谁负责的区域除的草干净,看谁先把手上的钱纸撒完。不得不承认,在还无知不懂传承的小孩眼里,大伯的饮料是无法抗拒的动力。他重视大家庭的凝聚,把整个家族的人丁都号召起来,在山头上,在山林中窜动的人影是家族兴旺的人气。
小时候是惧怕他的,他身上有严肃的大人气息,他脸一黑,板起来,压抑了气氛,风雨欲来,空气沉重得不敢呼吸。这样的人老了,倒被岁月驯化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他笑起来看不见眼睛,嘴里的假牙像变魔术般消失不见,成O型的双唇上下碰着,搭着“呵波呵波”的笑声,如容易满足的孩童。难怪有“返老还童”这词。
如果岁月真是把杀猪刀,那它也定是瓶柔顺剂,洗去生活的艰难,淡化磨难的痕迹,收敛张扬的暴戾,又回复到最初,温温柔柔干净明亮的样子。
就是这么一个老小孩,在我大姆离世之后一直大哭,“佬啊!以后你睡在里面,我在这睡,我们各自睡了!”我听着我妈转述,想象得到大伯的样子,那么恩爱的他们,犹如连体婴般的他们,连出门都一起的他们,现在剩下孤伶伶的大伯,往后他骑车会不会想起不久前大姆还坐在后架,他还载着她?往后我还会不会再看到他那天真似孩童的笑容?
另一位是四伯。接到四伯病危电话时,我们一家正在旅游,我一脸不可置信,四伯那么注重身体,早睡早起,注重养生,也不随意乱发脾气,怎么突然就病重了?堂哥外出多年,事业小成,前些年接了四伯四姆出去团聚,现在四伯病危,跟我爸商量着想让四伯回老家。我不理解老人落叶归根的执念,为什么不能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还要折腾几个小时回老家?就像奶奶快不行的那几天,她一直在嘴边喊的就是她要回老宅,就算死也要死在老宅子里。
堂哥跟我爸商量相关事宜,我妈在一旁,叹了句,“人要走,是说不定的。”一时悲从中来,“所以,我才想早点看到你们成家,想帮你们带小孩。”悲伤的传染比感冒还更快见效,要不然怎么我听到我妈的呜咽,也开始哭了。在成家立业的观念上,我跟父母是永远也不会达成一致的,我只能做个阳奉阴违的女儿,我不能忤逆,他们会伤心,但我也不想遵从,我会痛苦。
一家人都回去帮忙料理四伯的身后事,除了我。我无法回去,因为在父母眼里,我是个年假已用完的上班族,可实际上我已经闲散了一年多。哥哥帮忙守夜,妹妹帮忙带堂哥的小孩,爸妈帮忙仪式礼节的处理,我在异地,用回忆送走四伯。
他的女儿,我的堂姐妹(我们同年出生,但我已经忘记谁大谁小了)是我童年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我常去跟她一起玩。四伯在家里叼着烟冲着茶,让我们别玩得太疯,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他一向不多话,对小孩子也不十分严苛,也是隐隐散发着威严,让人惧怕,让人不敢捣乱。他还会下厨,基本上,他们家都是他负责做菜,而四姆总是很谦逊地说她的厨艺不如他。他似乎不曾教训打骂过他的儿女,在我看来,这是个顶好的爸爸了,但也许是他的儿女比较懂事,不让他烦心。听我爸说,堂哥安排了仪仗队,浩浩荡荡地送走了四伯。这在大人的眼里,也算是一个风光的结局了吧。
外公外婆爷爷都在我爸妈是小孩的时候就老去,只有奶奶是在我初中时候送走的。她不疼我们,我明白再怎么乖巧懂事也不会得到她的怜爱,她不爱我,无论我做什么也不会爱。她离去的时候,我没有大哭,被气氛渲染得眼酸。这样就走了,这样一生就结束了,什么爱恨,什么纠葛,都在离去的那一秒归零。
死亡,是个敏感忌讳的话题,尤其至亲的死亡。我不敢想,一细想,便会从内心涌出无法控制的恐惧:爸妈的年纪,他们的身体状况,家里的矛盾、代沟。呼~自胸口喘出的气都有重量,太多现实需要面对,想开一层,如果真的下一秒死掉,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争那么多又为了什么,干嘛要那么累地活着。
想不通,所以才要边活着边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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