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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城市都有出租车。
它们是很平凡的一种交通工具,或红或蓝,娴熟的身影闪过大街小巷。
他们比你更早地看到城市的朝阳,他们比你更熟悉城市的构造,他们比你知道更多的故事。甚至,他们比你更懂得人生的意义。
他们比上帝更上帝,比撒旦更撒旦。你可以将他们看做复活的耶稣,但也不要忘了他们是海拉的使者。
即使你已经有了明确的目的地,但你依旧不会知道在你踏上出租车之后,它将带你去往何方。
子夏从灵堂出来的时候是正午。阳光很好,大片的光亮铺陈在石砖上,似乎院子最南边因为墙面而终年阴暗的角落,都染上了些暖意。
太阳白花花的,晃着眼睛生疼。
子夏只觉得浑身发冷,也不敢闭眼。他咬着牙一步步往门口挪。身后是或真或假哀恸的哭声,目光所及皆是白幡。平日里似乎很短的青石路竟显得如此漫长。
等到出了院子,子夏像溺水的人挣扎了许久终于呼出一口气儿般,胸膛里发闷的感觉好歹是少了几分。
他站在台阶下面点了根烟,没抽,很快捻灭,然后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下后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疲累地看着外头的街景。
司机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汉子,长得很硬气,估计是那种被大叔控的小女生见了就脸红心跳的主儿。收拾得也干净。车里有种很淡的冷香,有点像檀木。
子夏没说话,他也没问什么。倒是很熟练地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冲后座的子夏晃了晃:“抽根儿烟你介意不?”
子夏摇摇头说不介意,出了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儿了。
司机没说什么,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往外边偏了偏:“怎么,丧事儿呢?”
当地有风俗,门口挂了白幡的人家,出租车是不能接的,否则染了一年的晦气。子夏只当这司机怕不吉利,点点头就打算推门下车。
只听司机“喀哒”一声把门锁了,踩挡挂离合,一切步骤行云流水:“随便转转吧,难受就说,憋坏了不值当。”
似乎有时候,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比和一个挚友哭诉要容易得多。
曹子夏活了二十多年,除了开始那几年不知人事,往后的年日,没有一件事遂了父亲的意。
曹老头军人出身,是队里有名的铁面王,一举一动透着威严。在队里习惯了发号施令,即使退役也改不了。严明铁律,妻儿就是部下。
龙生龙,凤生凤。
爹是军人,儿子也浑身血性。
子夏自小没少挨过曹老头的皮带。实打实的皮子,在空中舞起来虎虎生风。不算强健的少年倔强地站着,看那些长影儿铺天盖地地朝自己抽过来。
就这样到子夏入伍。
曹老头说什么也不愿意子夏入伍。说来可笑,一个军人却反对儿子当兵。大约是知道队里有多严苛,也是看过了太多生生死死。当年的汉子已经老了,成了一个提心吊胆的父亲。
那是父子之间爆发的最大的争吵。当天子夏便收了铺子去军队报道,再没回来。
如今回来了,等着他的,是一捧灰色的粉尘。
脸上又有温热。子夏抹一把脸,失笑。这几天把前十多年的泪都流完了。
司机没评价,又点了根烟。子夏的目光继续游离在窗外的景物上。太久没回,这小城早就换了样子。
“树欲静则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又走了一段时间,司机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吐出这么文绉绉的词儿。
不待么?子夏麻木地想。不是的,他根本没想过养曹老头……那么现今呢?脑子里一帧帧的全是曹老头对他好的场景。是不是人死了,能连世人对他的坏印象也带走?现今……现今是想养的。可怎么养?追到地府里么?
胡思乱想着,司机已经踩了刹车:“到了。”
子夏没注意到了哪儿,只浑浑噩噩地递了钱去,却不料给司机退回来:“看你难受,这钱别给了,下次还坐我的车吧。”末了,又想起什么般,一笑:“谢谢你了,还让我抽烟。”
下车。映进眼里的,确是曹家宅子。
又回来了。
“喂……”子夏转头,却只看见绝尘而去的车屁股。他一时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反正早晚要回来的,他安慰自己。那么多后事,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曹老头走得轻巧,却留下一堆人焦头烂额。
子夏抬手推开了宅子的门。
白幡已经撤了个干净。还是当地的风俗,灵哭完了白幡便能撤去,免得睹物思人。虽然子夏现在都没明白这白幡算哪门子的物。
出去逛游一圈儿,家里悼唁的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子夏心里也没了郁郁的结。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再难受,日子还得过下去。
然后,他迈步进了屋子。
再然后,眼前的景色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耳刮子。力道之强,曹子夏登时觉得眼冒金星。
“爸!”子夏失声:“你……你活过来了?!”
曹老头正捧着杯子细品老战友送来的陈年普洱,闻言杯子一摔,上好的青瓷在地上炸开一朵花儿:“臭小子,”曹老头气得浑身哆嗦:“胆儿又肥了啊,咒你爹死呢!”
子夏的母亲从东间跑出来,安抚地给老头顺着气,同时嗔子夏:“说什么瞎话呢,快给你爹赔不是!”
子夏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暴跳如雷的老头,泪水竟渐渐糊了眼眶。他上前一步拉开曹母,狠狠地抱住了曹老头。
热的,不是幻觉,不是梦。
“爹……”二十好几的军汉子喉头哽咽,叫了声爹就没了下文。
曹老头身子僵硬。儿子十岁以后父子就再没什么亲昵的举动,子夏这一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犹豫了好久才慢慢拍拍儿子的背:“别哭,啊,爹在呢。”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男人笨拙地哄着哭号的婴儿,心里却溢满了甜蜜。
时隔二十年,曹老头再一次尝到了那种甜。微微的,漾着幸福。
父子之间的冰,终于消融。
子夏回来的第四天,曹老头走了。走得很安详,嘴角甚至扯着笑。
脑溢血,但不痛苦。
梦里的曹老头也是突发脑溢血,子夏恍惚地想。
他这才反应起去翻翻日历。这三天和曹老头说了太多的话,好像要把之前的时间补回来一般。
六月十二,和曹老头之前的殁期分毫不差。
子夏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粗暴地推开前来问候的亲戚,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
门外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抽着烟,见到子夏很熟络地打着招呼:“嘿哥们儿,坐车吗还?”
子夏扑过去,钳住司机的肩膀,双目充血如一头困兽:“你能再让我回去,对不对?再让我回去!让我回去!”他可以带着曹老头去医院,他可以找最好的医生,他可以再叫一声“爸”,他可以,他可以……他可以再……再和曹老头把曾经的日子补回来……
司机没在意肩膀上的大手,歪头吐了烟头:“回不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带我回去了吗?!你不是,你不是……”子夏抱住了头,质问逐渐变成了哀求:“你那么厉害……带我回去吧……求你……”
求你了,求求你……求你……求你啊……!
呜咽终于变成号啕大哭。六月十二的中午,铁血军人曹子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曹子夏,憎恨父亲的曹子夏,在曹家宅子的门前,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般大声哭泣。
撕心裂肺。
司机看着悲痛欲绝的男人,轻声说:“起码最后三天里,他是开心的。”
“而你,终于承认了自己爱他,也不错。”
“珍惜眼前人吧,别等死了,还是嘴硬。”
“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带你回去的啊。”
说完,叹一声。轮胎扬起阵阵尘土,出租车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似乎不曾存在过。
每个城市都有出租车,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会把你带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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