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四回 淫妇背武大偷奸,郓哥不愤闹茶肆)
一、十分光的高潮
在大导演王婆的自编自导倾情奉献和男女主角西门生与潘氏一丝不苟全力配合下,第三回的后半部分上演了风靡几个世纪的“挨光”大戏,然而狠心的《金瓶梅》作者硬是把高潮部分——第十分光——听下回分解了,于是第四回开场,号称“古今第一淫书”的第一段“淫戏”部分就高调上演。
看戏之前,先让我们回味一下《水浒传》是怎么写的:
“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将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丢筷子捏脚是十分光的剧本,但是那妇人笑将起来,然后如何如何,然后就结束了。这简直是情色艺术片的开头,日本三级片的结束,完全不符合实际也不符合逻辑,如此草草收场简直给华丽的十分光剧本丢脸了!
首先,《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是因为不从大户的性要求才被报复性地嫁给武大郎的,如此硬气的女子哪怕主动勾引过武松,哪怕明知有局也不顾一切地投入西门庆怀抱,那也只能是出于摆脱原有婚姻生活的渴望,断不至于立刻沦落到主动询问“真个要勾搭我”,更不至于不要“罗唣”就直接“将西门庆搂将起来”,因为无论是《水浒传》还是对潘金莲的背景有所扩展的《金瓶梅》,无论潘金莲如何做作和张致,性经历不多的她断不可能如此主动地迎向陌生的男人。
其次,前面的九分光一步一痕,费劲心力,潘金莲又是低头又是细语,如此直接地“搂将起来”根本不符合前面的性格铺垫,一场精心设计的偷情戏竟以对方主动邀约为结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哭笑不得——换你是西门庆,你同意吗?从这样的文本解读开去,只能得到《水浒传》最乐意安心的结果——妇人自淫,红颜祸水。
所以,《水浒传》的这部分文本设计其实是偏离逻辑、是非常失败的(尽管它的主题英雄主义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金瓶梅》,尤其是修改得更加细致的绣像本对这一结果做了极好的补救,也为精彩无比的“十分光”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我们来观照一下最后高潮部分的细节描写:
……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
……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
……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
……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他一眼,低声说道……
……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有一回咬着衫袖儿,咬得袖口儿驳驳的响,要编斜溜他一眼儿……
……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外套),低声笑道……
……妇人笑着不理他……
……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起来哩!”……
……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以上十句,似乎正应了十分光,几番低头,几番微笑,情致妖娆,追魂摄魄,绣像本的评点者也不由赞道:“写情处读者魂飞,况身亲之者乎?”相比于《水浒传》和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词话本(词话本甚至画蛇添足了几句话,比如潘金莲说的是“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绣像本对男女主角的刻画实在是用力许多,精工许多,也文学了许多。譬如第八句,潘金莲是低着头,然后用脚尖儿踢着,显然,一踢就踢出三寸金莲来,这个犹如坦胸露乳的性感动作配合接下来春情无限的调情一捏,简直可以打败千言万语,接下来便是毫无顾忌地“笑将起来”。这一笑之后,那个饱受流离、苦尝变卖、终日对着一个三寸侏儒的潘金莲从此远去再也回不来了,而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这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随时可以投入情郎怀抱的潘金莲。再接着便是最后画龙点睛的那句对白——“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这虽不是什么雅语,但却比任何情话都性感,都具有诱惑力。于是带“马赛克”的最后高潮要来临了。
二、高潮的高潮
对于这高潮的高潮,《水浒传》一言以蔽之——“无所不至”,但以“淫书”著称的《金瓶梅》似乎终于等到了发挥其“才干”的机会,让我们看看这是一段怎样的描写: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这便是古代所谓的春宫,现代所谓的三级。要说这其中有什么,字句典雅规范,也没什么敏感词;要说这其中没什么,串起字句细细品味,结合经验与想象,然后浮现出的画面就……
事实上,笔者绝无意为这里乃至后文更直白、更邪恶的性描写辩白溢美,只是想表达:无论我们是阅读《金瓶梅》,还是研究《金瓶梅》,性,都与现实生活一样,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的确,古代社会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也有自己的禁忌与潮流,但今天的我们已经远比古代进步,当社会足够昌明,当人们不再愚昧,我们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生活中一切关于生存与发展的问题,而不是眼不见为净地一味逃避和遮掩。
这回里,潘金莲初次偷情,这是潘金莲失贞以来,第一次和心中真正的男人发生性爱,这个过程本身,显然是充满愉悦的,绣像本改写者甚至认为这不仅仅是淫,“……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词话本无),他充分肯定了潘金莲的性需求与性权利,对此,我们应该亦能认同。
三、高潮后的冷酷与忧伤
云雨高潮已罢,二人各整衣襟。
这时候王婆突然出现了,“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让他们都“吃了一惊”。潘金莲是始料未及的,西门庆也同样始料未及,因为这已超出十分光的设计范围,是王婆早已预谋的“秘密”剧本。相比于《水浒传》,《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里的王婆远远更加的贪婪和凶狠,她强迫二人交换信物。惊魂未定的潘金莲满心恐惧和茫然,被王婆催逼着应允“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又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词话本是潘金莲自己将袖中巾帕递与西门庆,此中差别不言自明)。正是这一掏,掏出了潘金莲波澜壮阔的下半生。
至此,王婆大导演的十分光大戏算是彻底剧终了,要让故事继续发展,就得引入新的刺激元素,这个“重任”自然落在武大的身上,可武大怎样才能发现奸情呢?赤裸裸地捉奸在床是不好的,因为生活大抵不会是这样,故事自然更不能这样。《水浒传》里,用了一段过渡语,“……每日……做一处……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先让偷情频繁,事件扩大化,影响扩大化,然后再聚焦到武大的身上,矛盾就凸显出来了,新的高潮就到来了,这是编故事的技巧。然而单单发生了一次蓄谋已久的偷情,就迅速形成普遍性的事件,这中间还是稍显突兀,读者也缺乏想象空间。于是,在经过精心修饰的《金瓶梅》里,这个故事讲得更加出色了。
首先是加一段预约故事。西门庆来了,王婆来找潘金莲,武大还没有出门,王婆应该怎么办?回答很简单,借瓢。瓢者,嫖也,又暗指女性之外阴,在中国古典荤笑话中这是常见的隐喻。
接着潘金莲来了,瓢来了,嫖也开始了。然而就在这个局部打了马赛克的片段开头,有一节貌似漫不经心实质意味深远的对话被轻轻巧巧地植入其中,这非常值得我们注意:
妇人问:“家中有几位娘子?”
西门庆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
妇人又问:“几位哥儿?”
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
潘金莲这时候是否打定嫁入西门家做妾的念头我们不得而知,但对地下情人的家庭情况进行摸底,至少说明了潘金莲甚至偷情的女人们心中的忧虑是什么。对这两个问题,西门庆的回答老老实实,既没有夸大,也没有遮掩,对此潘金莲没有作出什么反应。或许聪明的她也会瞬间闪过一阵恐惧和忧伤,因为那些“身边人”早晚会越来越多,“娃儿”也会越来越多,而她的命运,也从此跟这些轻描淡写的“身边人”、“娃儿”们永远地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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