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二回 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

一、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潘金莲二十多年黑暗的青春,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初恋,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汉,空拳打死猛虎的大英雄。现在这个大英雄就住在同一屋檐下……
更何况,这个大英雄并非《水浒传》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而是坠落凡间的俗人。让我们来细读两个被《金瓶梅》“恶意”修饰的细节:
上一回末,潘金莲第一次在交杯换盏时流露出爱慕之心,《水浒传》是这么写的:
“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
《金瓶梅》:“……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
这里的细小差别在于有没有“不恁么理会”五字,这绝不是《金瓶梅》不小心漏掉的!关于这五个字,金圣叹是这么评的:“伟出圣贤心性来,便觉‘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二语之未能具足受持下淫戒也”。显然,《金瓶梅》就是在逆着说,看,他在理会,他在低头,他非圣贤,他能无心?(等到武松要出公差之前的那次喝酒,无论潘金莲怎么看他,他已经不再低头了)
这一回初,小住数日后,《水浒传》里写道:“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可《金瓶梅》却是:“……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删掉了“却不见怪”四个字。
金圣叹这么评:“不见怪,是圣贤也,极写武二过人”。应该说,《水浒传》是将勾引的罪过单方面归咎于潘金莲的淫邪,但《金瓶梅》决计不肯,它既写了潘金莲的情有可原,又写了武松的凡人之心。如此这般,缓缓地将故事引入最后的雪天对饮,才更符合叙事的逻辑。
这几乎是古典文学里最经典最华丽的调情片段。潘金莲是极聪明的,她挑逗武松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万种风情;而武松看起来也是心潮澎拜,百感交集,“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这后五个字乃《金瓶梅》超出《水浒传》的部分,按照我们的语言思维习惯,这明显属于“此地无银”——如果完全没有兜揽的欲望,像《水浒传》描述的天人一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正因武松无言的“不拒绝”,潘金莲紧接着开始主动“出击”了。
第一步:“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下笑来”,这是色诱的姿态。然后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这是要剥去武松的道德外衣——可以养唱的,自然也能养嫂嫂。对此,武松否定,用武大证明。
第二步:接着武松提起武大,潘金莲顺口骂起武大来(自武松进家,武大就一直是武松和潘金莲之间的联系纽带,无论好话坏话,在他们的一来一往中我们似乎都能察觉出暧昧的味道),表示瞧不起他——这是剥去了她自己的婚姻外衣,道德的束缚。
第三步:双方的“外衣”都已脱了,如此已然“欲心如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潘金莲开始出动肉体语言,玉手捏在了武松的肩上。
终极杀着:潘金莲直接向武松摊牌,喝一口酒,剩下的半杯交给武松,这意味着:这里面有我的口水哩,“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这时候调情升温到了极致!
无论武松是人是神,这时候都必须做出回应。如果他是西门庆,那么接下来自然是打马赛克的宽衣解带、鱼水之欢,然而他却是道德与正义的化身——武松。
“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读书至此,多半是让人遗憾的。前面几番浪漫甜美的调情正提起我们十二分兴趣,真希望武松就此倒下去,即以满足我们偷窥的快乐。然而,我们的幻想,以及潘金莲的幻想,都随着武松的一声断喝,一挥拳头,瞬间被砸得粉粹。
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卖。表白失败了,情人做不成,连亲戚都不好做了,这可怎么办呢?
潘金莲:事已至此,即便一味强词夺理,却仍处下风,只好看武松出牌。
武松:事已至此,要么揭穿她的面目,让武大休妻另娶,要么洁身自好,远离是非之地?武松选择了后者。
然而他是否会心中有悔呢?席散之后,《水浒传》里写:“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但《金瓶梅》却写到:“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寻思。”我们不禁要问,《金瓶梅》意欲让武松寻思些什么呢?如果说寻思要搬离武大家,那还为时过早,这事等武大回来以后武松会再次“寻思半晌”,那么这个时候能够让他寻思的或许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那就是假如……
武大:何事至此?至此若何?
必须说,这里的武大是一个奇异的存在!从武大见到“都头”那一刻起,我们就知道武大是有自己的心眼的,并且,若我们更加留心,则会发现这个武大和《水浒传》里的很不一样!
记得第一次分别后,潘金莲交待武松上紧搬来同住,《水浒传》里武大有一句话,“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的回答是“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到《金瓶梅》里,武大这句话就消失了,武大沉默了,武松的回答里“哥哥”字眼也不见了,只有“嫂嫂”了。《金瓶梅》这样的安排,我们可以猜测武大的心意大致有两种可能,一是武大并无所谓武松搬来住,他不愿出声;一是武大已经感受到潘金莲的意图,并不愿意武松搬来住,但他又不敢出声。
而这次武松愤而离家出走时,武大是“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这个意味深长的“放不下”让我们浮想联翩,他到底放不下些什么呢?也许直到后文故事一幕幕发生,我们似乎才领悟这个“放不下”里多少蕴含着些说不清的危险预感,或许与潘金莲的美貌有关,或许与武松的拳头有关……
搁下这段大家的“不自在”,文本给了一个发生新故事的空间——“叔叔”出差了,一点点喧闹兴不起波澜,岁月正为更大的风暴积蓄着力量。
“气生气死,和他(武大)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
那个曾经每天在帘子底下招蜂惹蝶的妇人在一个“惯”字面前逐渐失去了生色。或许,武松的拒绝让她曾经燃起的火焰熄灭冰冷,从出生带来的自卑从那一刻开始逐渐强化乃至麻木,她的美丽与自负随着岁月的雨洗风磨也会逐渐殆尽。
从这一瞬,我们仿佛也看到了千百年来中国女性的苟且凑合,无数明媒正娶的白头到老就在这个“惯”字下走来,在她们身后则是那些既名留青史又恶名远播的贞节牌坊,它们几乎构成了中国女性的全部生活。它们平淡、真实,充满了美德,然而这其中有多少幸福,或许只有天知道;而想背叛它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小说作者们所精心构建的,类似于潘金莲的不归路。
二、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词话本的第一回以武松离家出走结束,第二回的主体变成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文字。绣像本由于第一回里增添了热结十弟兄的内容,所以武松搬到武大家里住的一段便移到了第二回,看似信手无心的安排,实则颇具匠心。在绣像本的第二回里,文字变成了两部分,但主体都是潘金莲一人,前部分是潘金莲落花有意随流水,却不幸武松流水无情恋落花,后部分是潘金莲偶遇西门庆,只因临去秋波转,从此惹起春心不自由,一根叉竿打出了一段恶姻缘。
潘金莲会邂逅西门庆会走上不归路,因为收帘子时的一阵风吹倒了叉竿,我们不会忘记,正是武松要她每天早早收下帘子的。《红楼梦》里那个叫娇杏的丫头,也是无意的一次回头,就和贾雨村结下了一生缘分。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偶然性,一个偶然的机遇带来一个相识,一个相识带来一生转变,尽管生命里有无数次收帘子,无数次回头,然而最终的命运却在这一次收帘子、一次回头里定格了,无论是慎重地思考,还是一瞬间赌博式地忘我投入,都是一次命运的抉择,这显然不是那些善恶始终、因果报应可以简单解释的。
潘金莲和西门庆的邂逅,在《水浒传》里只用了“生的妖娆”四字苍白带过,然而《金瓶梅》绝不能如此,因为这是全书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
按照我们的阅读经验,才子佳人的邂逅,本是古典文学反复吟咏的主题,所谓“怎奈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即便是《白蛇传》这样的民间故事,许仙与白素贞也是非常浪漫地在西湖断桥上邂逅,道具还得加上适时的风雨和一把精致的油纸伞。然而《金瓶梅》可不是这样。请记住作者这个将反复出现的玩世不恭的“嘴脸”——你会仿佛看到他在书卷后面偷笑,他在古典的唯美意象后面,总是补上一段戏剧化的人生,这便是小说特有的美学价值!
在潘金莲看来,挨打的西门庆不过是一身华丽打扮的公子哥,可在西门庆看来,潘金莲就完全不一般了。
“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 潘金莲的样子之前已经略微描述过,然而在西门庆的眼里,却是具体得多,从头发、到脸、到身材、到手、到看不见的三寸金莲,到“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试问,这如何看得见?无他,西门庆的想象而已,在他眼里,潘金莲已经被他的想象剥得干净了(并且,作者还要我们注意,潘金莲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在武松的刺刀下,她也是被剥干净的),甚至,“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或许这便是他心中的女阴。可以说,此时浑身酥软的西门庆满身心的性冲动,接下来我们自然知道要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显然,这样的邂逅颠覆了我们司空见惯的古典美,但却真实地展现了我们所津津乐道的“尤物”形象。潘金莲就是这样的尤物。然而,可悲的是,尤物再美依然是物。在男权社会里,潘金莲除了美女什么也不是,她的才学、风度、修养,都不过是附属品,她的内心世界和个人欲求更加无关紧要,她是否嫌弃武大、是否仰慕武松根本无人理会。她的所有出路只在于通过婚姻嫁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层次决定了她的高低,所以从武大到武松,从武松到西门庆,我们可以看到潘金莲必然波动的心理轨迹。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人生,才是成年人的世界,而不是由少不更事的才子佳人编织的童话故事。
接下来的故事是《水浒传》内定的,西门庆看到这样的佳人不能自拔,于是想到了王婆,每日在茶肆前“踅得紧”。踅的意思是折来折去,感情上说就不是好好走路的样子,一个字将西门庆急切而不得的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当然,这里更出彩的是王婆的表演,从梅汤到和合汤,从只推不看见到“连日少见”,从“我不风”到“我自说耍”,一堆看起来毫无价值的废话将人情世故演绎得活灵活现……王婆简直将其大半生的媒婆、卖婆、牙婆、牵头、马伯六……的本领一并水泻而出,于是接下来就有了属于她一个人的精彩剧本。
网友评论
……………
此处可能有一笔误,买卖不符。
“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不知对否,请先生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