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八回 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一、一张拔步床

本回的开头，前几回提到的西门大姐嫁给陈敬济的事落实了，奇怪的是早早的定亲、远远的吹嘘，却是急急的办事。书中没有解释是何缘由，多猜无益，我们还是观照一下这个“闪婚”的副产品——“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我们记得，上回薛嫂向西门庆介绍孟玉楼的第一句话就是“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那么到底什么是拔步床呢？

拔步床，又称八步床。成人八步约四米，四米宽的床？是的，贫穷基本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其实查看古代一些家具资料可知，这个床不仅是床，几乎相当于一个小房间，大概类似小木屋内套着床，内外两层的样子。这样有两个好处，一则空间够大，保护了主人的私密性，二则床上可以存放很多生活用品，尤其是女性的。

这种拔步床因为体积极大，要求配套的房子也极大，所以一般穷人根本无福消受，也就成为有钱人家的象征之一。西门家原是一张也没有的，可孟玉楼竟然有两张，所以问题来了，这样两张巨大的拔步床“嫁”进西门家，往哪儿摆呢？一张肯定在孟玉楼的房里，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可想而知，新婚燕尔的西门庆有多么享受这张豪奢的拔步床。从五月端午到六月娶孟玉楼，再到七月底西门庆生日，本回的潘金莲有多孤独，他们就有多热闹；潘金莲有多痛苦，他们就有多欢乐。

除了这张，还有另一张怎么办呢？难道给吴月娘？最佳答案自然是借西门大姐的婚礼“嫁”走一张。将来这张床还会随着西门大姐发生一些故事，后来潘金莲也花了好多银子买了一张好床，豪富的李瓶儿也带来好床，最后春梅游旧家池馆一句问床兜起回忆连连……床作为西门家故事的载体，本身也充满了故事。

二、一起相思卦

这是孟玉楼春风得意的时刻，可也是唯一的时刻，此后，娇妻美妾陆续承宠，西门庆的床头，再也没有她什么事了。可是就是这么一段春风得意的时刻，也只是在潘金莲的孤独、痛苦中反衬出来，无他，配角而已。

和上一回多角度详细刻画孟玉楼的形象相似，这一回也全面展现了《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对此我们将不惜繁琐细细分析，因为这个潘金莲将颠覆我们对《水浒传》的认知，将是我们读懂全书的基础。

首先，佳人盼情郎，门儿倚遍，眼儿望穿。

这是我们很熟悉的场景，唐诗宋词里“春日凝妆上翠楼”、“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之类，但我们不熟悉的是女主角潘金莲。

还是那个将低头的羞涩和微笑的雅致完美结合的佳人吗？

还是那个为了逃离婚姻不惜勾引武松、私通西门庆甚至毒死武大的淫妇吗？

是的。可当武大死后，西门庆娶孟玉楼、收孙雪娥、嫁西门大姐，两个多月里她却什么也没做，甚至不再坐在门口嗑瓜子、勾引市井小混混了，她只是在强烈的等待，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因为她已经找到了真正合适的男人。我们难以想象，假如西门庆一心一意地对待她，给她岁月静好的夫妻生活，那潘金莲将会是怎样的人。

这样的闺情最苦，“逢人不敢高声语”，只好“暗卜金钱问远人”。潘金莲用红绣鞋打了一个相思卦——无非是他来、他不来，他来、他不来……此时，作者引了一曲来自《雍熙乐府》的《山坡羊》：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着门儿，　　私下帘儿，……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真美！

然而小说瞬间撕下古典诗词哀而不伤的温婉面纱，同样是婉约婀娜的美人，打相思卦的纤手，用来数饺子，也用来迁怒迎儿，“剥去身上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这个场景将来会经常见到），“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这个场景将来同样经常见到）。打得不够，心里想着什么，就用纤手的尖指甲在迎儿脸上掐上两道血口子。

这是一段极出色的心理描写，潘金莲就是这么打着骂着，可谁都看出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在抒发心中的难过（当然，迎儿始终是无辜的），表达心中的愤怒。在这一刻，或许她会想起少女时代，想起侏儒的武大，英武的武松，想起曾经风流潇洒的西门庆，想起血腥恐怖的谋杀镜头，想起自在偷情的欢乐岁月……

这些歇斯底里的残酷场景，与古典美学般的浪漫抒情，在《金瓶梅》里毫不顾忌地无缝拼接，为潘金莲的形象注入了新韵味，整个人物充满了立体感和真实感。或许，只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才是我们现实中能够感受到的值得回味和哀婉的人生。

其次，寄笺传深情，寂寞空房，夜弄琵琶。

等待终于让她明白宠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这短短两个月，甚至比她所有的青春还要长！她将自己潮水一般的思念弹进了琵琶，唱进了曲子。这是她和《金瓶梅》里其他女子不同的地方，这方面她远胜于笨拙的吴月娘、李瓶儿，也远胜于孟玉楼，她能够为自己弹唱，这甚至得到了作者的同情：“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

然而，玳安告诉她，西门庆不来并非家里有事，而是因为新娶了孟玉楼，“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也就是说，西门庆要娶多少个妾要嫖多少个妓谁也管不了（可不是么，王婆就是在西门庆从妓院回家的路上找到他的，并且，这还是西门庆主动拉着十兄弟上妓院喝生日酒），更何况是几乎一无所有的潘金莲呢。

于是，她不再自怨自艾，她开始积极行动，写情书，做礼物，巴结玳安，甚至拔下几乎是最后的簪子送给王婆当报酬。

三、一把洒金扇

终于，潘金莲见到西门庆犹如“天上吊下来一般”，这恰似第四回西门庆见潘金莲如“天下落下来一般”，只不过是双方的强弱关系已经彻底颠倒了（而这个状态从此终潘金莲一生也不曾改变）。对于西门庆，潘金莲不过是人生路上一道靓丽风景，而对于潘金莲，西门庆就是她的所有，包括她的生命。她必须把握这最后的机会，因为武松很快就要回来了！

首先，佯怒转嗔，摔帽撕扇。

这时的潘金莲，哪怕真对西门庆生气，也已经不敢气出来了，只好真生气扮作假生气，把赌博似的打情骂俏融入其中。随后她做了三件事（收了一根簪子贿赂的王婆也不辱使命，两次为她圆话）：

一是摔帽子。“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你都上门了，还戴什么帽子，是新郎官吗？

二是拔簪子。“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夺了放在袖子里”，这根簪子刻着孟玉楼那副名联，早晚要还给西门庆的，但现在必须抢过来，因为她要送自己的簪子。

三是撕扇子。“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

洒金川扇，即蜀中出产的扇面洒金的扇子，文震亨《长物志》载：“川中蜀府制以进御，有金铰藤骨、面薄如轻绡者，最为贵重”。一把扯烂这么贵重的扇子，是浪漫情趣还是暴殄天物？然而情绪发泄完了，西门庆也没有太多意见，毕竟半怒半嗔、任性顽劣，其中趣味对于恋爱中的男人实在妙不可言。甚至若干年后，《红楼梦》的作者还让晴雯按部就班地学了一次。

其次，娇柔款款，贴心厚礼。

终于把气出到恰到好处，潘金莲亮出了最后的秘密武器。她动用了所有资源，送给西门庆四件礼物——鞋子、护膝、内衣、簪子，前三样是男人的贴身之物，而簪子，是插在头上的。在古代，头发是象征着脑袋、象征着生命的，是可以“割发代首”的，簪子高高地插在发髻上，其意义简直犹如国旗之于国家一般；更何况，“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这上面还刻着双关的情诗。这真是一番浪漫无比的情人约会，西门庆高兴极了：“怎知你有如此聪慧！”

什么地方聪慧？是说她很有才华，女工针指、诗词曲赋？还是说她很懂事，人前淑女、人后荡妇？还是说她明白了自己的位置，知道如何对他殷勤，如何取悦于他？正如那个被证明了无数次的经验，男人一旦得到性，往往就失去对女人的兴趣。潘金莲虽然如愿嫁给了西门庆，但那已不是偷情时迷得神魂颠倒的西门庆了。日后的潘金莲已经从这两个月的等待里，从后来更多的等待里，学会了如何争宠，学会了“聪慧”地用变态以及更加变态的性去笼络男人的心。

前面说这一回充分展现了潘金莲的性格特征，下面总结一下：

一、潘金莲爱西门庆，她愿用任何东西去换得西门庆的眷顾；

二、潘金莲嫉妒，她第一个嫉妒对象不是李瓶儿，而是孟玉楼，看看这段琵琶唱词：“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

三、潘金莲心狠，毒死武大自不待言，迁怒于迎儿也让我们看到将来秋菊的影子；

四、潘金莲聪明，她能想到祝贺生日为名，送上四件极为体己的礼物。

正是这样的潘金莲，终于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命案和一番动人销魂的偷情和一段长吁短叹的等待之后，嫁入了西门家，成功地避开了武松，从此开始了她在西门家长达数年的惊心动魄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