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三回 王婆定十件挨光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
何谓挨光?偷晴(情)也。王婆,这个鬼混了一辈子的老女人在这回里简直是个天才,十分光用在当代简直可以角逐奥斯卡最佳编剧,从“潘驴邓小闲”五件事起笔,再到一件事补充,再到十分光,几个“若是他”,几个“便休”,几个“不成”,直到最后一分“做完备”,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但是,这里面临着一个写作难题。
王婆已经将计谋和盘托出,甚至连细节都安排妥帖,而接下来故事又确实按着计谋一五一十地发生,换句话说,读者根本就是一个故事读了两遍,这样写,好吗?
一般读者熟悉的计谋描写是这样的:孔明唤过某将附耳秘言数句,甚至根本只说军师如此调度云云,而结果实战中某时某地突出一军,“我奉军师将令已在此恭候多时”,敌军吓得屁滚尿流仓皇而逃,读者惊喜连连大呼过瘾……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
其实这里涉及了悬念的写法问题。我们以埋地雷为喻。
第一种,读者知道可能有人做过手脚,却并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等到爆炸发生时,很无奈地接受了一阵惊吓……也就是说,假如三国读者的心理立场是在孔明的对立面,那么这简直不异于一部恐怖片。
第二种,读者看着地雷安排下去了,知道早晚不是爆炸就是废掉,可其中的主要角色却不知情,他们会随着时限的来临越来越危险,这时读者所有的心都悬在那儿,悬而未决……也就是说,对于情节发展至关重要的爆炸始终是客观存在的,无论读者站在什么立场,爆炸始终是一部悬疑片。
回到故事中,潘金莲对王婆的设计、对人生的命运一无所知,但读者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泥足深陷——“追求”自己的生活新趣味。或许只有这样,读者才会在悬疑中立场中立,在命运的必然中对角色报以慈悲,对潘金莲原本看起来“罪无可恕”的“婚后出轨”给予理解。
当然,这一切的精彩都是《水浒传》原创的,《金瓶梅》并不敢居功,《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的魅力在于逻辑和细节方面为故事讲述做出了技术升华。
先看一首来自词话本的七言诗:
从来男女不同席,卖俏迎奸最可怜。不独文君奔司马,西门今亦遇金莲。
毫无疑问,这首打油诗实在是烂极了。
文君奔司马说的是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事,且不说西门庆和潘金莲与此二人相差甚远,即故事本身也不大能比拟,文君奔司马,本身含有强烈的主动精神,但西门遇金莲要归咎于潘金莲的“卖俏迎奸”多少就有失公允了。
更有问题的是开头这句,“从来男女不同席”。
中国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中国礼俗学纲要》:“男女之嫌疑,如何辨之,则如男女不同坐,不共巾椸,乃至叔嫂不通问,不相为服,以此礼辨嫌疑,复以此礼保证其分辨也。”明白了吗?男女不同坐,叔嫂不通问,所以当《水浒传》里的不可侵犯的“天人”武松下降到《金瓶梅》里成为七情六欲的凡人“叔叔”时,当他羞怯地“低头”时,当他对接下来的挑逗和勾引持“默认”态度时,我们就有了争辩的理由:男女同坐、叔嫂同席的错也不全在“我”啊!而十分光走到一半也就是王婆那出神地往脸上一摸时,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主动,所以同坐喝茶又怎能全怪“我”呢?
也就是说,《水浒传》的原始意图是将潘金莲作为淫妇来写的;词话本《金瓶梅》努力写男女主角的偷情故事,然而还存有几分市井俗气;而绣像本更有文学的自觉,它试图通过潘金莲“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现代“三不”精神诠释一段更加符合生活逻辑的偷情故事。所以它将这首“莫名其妙”的诗果断删掉了——删掉俗气,也就更加的文学!
我们强调逻辑,是因为初见西门庆的潘金莲,毕竟是在王婆的茶肆里,这和在家里勾引武松情况完全不同。至少后者是主场,在家,对熟人;前者是客场,在外,对生人。在客场,她不是妻妾相好,不可能大声地说话;也不是卖唱妓女,不可能挺直腰板说话。纵使她再有偷情的贼心、偷情的渴望,也只可能是保守、等待的,不可能迅速地沉沦为一个完全主动的淫妇的。绣像本正是按着这个逻辑去“改造”《水浒传》里的故事,并且精心设计了一个传神的动作,作为人物性格的“解码”。
这个传神的动作就是“低头”,从《水浒传》里无意识到词话本里主动描写,再到绣像本里极致地刻画,形成了潘金莲的一个“招牌动作”,显示出了绣像本改写者的独具匠心。让我们细细地比较这三个故事文本里的低头描写,慢慢揣摩其中的生动情韵:
第一次:“西门庆眼睁睁看那妇人……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绣像本、词话本皆有;绣像本夹批:媚致)
第二次:“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那妇人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绣像本独有)
第三次:“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谁宅上娘子?’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绣像本独有,眉批“妖情欲绝”,张竹坡批:描妇人有心,妙甚)
第四次:“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水浒传》、词话本、绣像本都有)
第五次:“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眼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了头做生活。”(三者都有,张竹坡批:写得如火如锦)
第六次:“西门庆问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低头应道:‘二十五岁’。”(绣像本独有)
第七次:“那婆子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烘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言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三者都有,张竹坡批:总上一段,是好笔力)
“低头”美在哪儿?
首先,头低了,避开双方的眼神接触,表达了一种羞怯的情感;其次,头低了,姿态下降,语调也可能随之下降,处于一种被动的位置,符合人物的真实处境;再次,头低了就会有抬头的时候,抬头的一瞬间,眼神交汇之处,难免没有一番含情脉脉。
以第六次低头为例,这在《水浒传》和词话本里都是没有的,而关于年纪的回答也各不相同,从这些不相同的表述里,我们很容易发现文思的精巧。
《水浒传》:“奴家虚度二十三岁。”
词话本:“奴家虚度二十五岁,属龙的,正月初九日丑时生。”
绣像本:“二十五岁。”
“虚度”的说法,《水浒传》的匠心显然在武松上,金圣叹指出“恰是叔叔答嫂嫂语”;词话本保留这个虚度,但“废话”似乎多了些,陌生男女初次相会,即便是妓女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将生辰八字详细说出,哪怕是相亲也只属于媒人的工作范畴。绣像本改写者很机敏地将这些冗余删除了,留下了最简短的表达:“妇人低头应道:‘二十五岁’。”
潘金莲怎么会同意“虚度”呢?还记得潘金莲是几岁被卖到王招宣府,是几岁失贞的?是怎样长到十八岁,而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张大户家、武大郎家,这又是怎样的七年?我们可以极尽想象,这低下头去的一瞬间,她的心中有多少悲哀,多少羞怯,又有多少兴奋,多少紧张不已……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徐志摩语)。这七次低头,串起了《金瓶梅》故事男女主角第一次正式相会,串起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奸夫淫妇的偷情故事。其中第一次应当归功于“始作俑者”的母本《金瓶梅》,最后一次应当归功于母本《水浒传》,但最大的功劳理当归绣像本,刻意独创的三次低头,实在恰如其分,尤其是第三次强烈地表达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独特而鲜明的印象终于在读者心中留下烙印。数百年后的大作家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描摹白流苏,毫不保留地学尽“低头”的味道,写得亦极有情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