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
(第六回 西门庆买嘱何九,王婆打酒遇大雨)
一、瞒天对遇雨
武大死了,《水浒传》的故事也就结束了,处理好这个案件是《金瓶梅》顺利写下去的前提,尽管《金瓶梅》出于对《水浒传》的尊重,只是对情节做了小小的修改,但略微一改就到了另一条通天大路上。
《水浒传》里的何九留下了银子,藏下了骨殖,这是为武松回来留一手,毕竟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水浒传》对武松的复仇是迫不及待的。《金瓶梅》不能让武松报仇得逞,因此让何九变成了西门庆的人,虽然他也想将银子留到武松归来,但轻松的转念一想,又将银子花了,骨殖也不做理会,等到武松回来的时候,直接躲到天涯海角去了。我们暂且抛开情节发展不论,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哪个何九更真实呢?
或许习惯了《水浒传》的叙事逻辑,会认为《金瓶梅》“篡改”的何九有点怪异,然则我们回到故事情境里认真想一想,那是一个怎样的何九呢?
留下一手帮助武松对付西门庆,可是他凭什么认为这个一夜成名的武松会比地头蛇西门庆更强大呢?如果结局仍如《金瓶梅》所设计的那样,那何九不是要等着西门庆血雨腥风的报复吗?也就是说,在对手实力无法判断的情况下,何九必须做一个选择,选择武松还是西门庆做潜在对手,我想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武松,因为西门庆就在眼前,因为他结交官府,因为还有十两银子既得利益!
所以,我认为《金瓶梅》所塑造的才是真实的何九,真正的“市井小人”,只有这样的“市井小人”才能从容地在武力和强权中生存下去,这就是《金瓶梅》有别于《水浒传》的哲学意味。可以说,从这回开始,《金瓶梅》就和《水浒传》真正地分道扬镳了,尽管武松归来还有许多故事,但那已是《金瓶梅》的武松了,不再是《水浒传》的武松了。
何九受贿在绣像本的标题里被定义为“瞒天”,与“王婆帮闲遇雨”对仗,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王婆打酒遇雨是多小的事?或者从后文看,为何标题不能是“何九受贿瞒天,金莲弹曲调情”之类呢?
这或许跟端午节有关。古代关于端午节有两个习俗与说法。
一是躲端午。自先秦起,就有以五月、五月初五为恶月、恶日的说法,《吕氏春秋》有规定人们在五月要禁欲、斋戒。此外,认为重五是死亡之日的传说也很多。例如《史记·孟尝君列传》中记孟尝君在五月初五出生,其父要其母不要生下他,认为“五月子者,长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等等。因此,后世多在此日插菖蒲、艾叶以驱鬼,薰苍术、白芷和喝雄黄酒以避疫,外嫁之女要回家过节。
另一是端午雨,这是民间的一种占验习俗。俗信端午节下雨不吉,反之则“端阳无雨是丰年”。此种俗信在宋代即已存在,陈元靓《岁时广记》引《提要录》云:“五月五日哨,人曝药,岁无灾。雨则鬼曝药,人多病”。
或许出于这些可能,《金瓶梅》在进入自己的文本系统前,先借端午节下一场不吉利的雨,一方面为这回出现的三个不“躲端午”主角西门庆、潘金莲、王婆的恶报做铺垫,另一方面也与瞒天形成一个呼应对仗——以为受贿合作可以瞒天过海,然而天终究是瞒不住的,于是在端午节下一场雨作为“天可怜见”的证明。
二、唱曲对弹琴
武大死后,潘金莲和西门庆几乎过上了双宿双栖的日子,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看他放(琵琶)在膝儿上,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唱道:‘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真是说不尽的千娇百媚,诗意盎然。对于这样的潘金莲,文本将一现再现,田晓菲也在她的杰作《秋水堂轮金瓶梅》中再三打趣,“若我身为男子,这样的女子是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的”。没有疑问,这样的潘金莲,才是《金瓶梅》真正的主角。作为现代读者,一个真正心地善良的阅读者,应该心如止水地品味这其中的艺术美感,而不该轻易地在道德和伦理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匆匆忙忙的掩鼻而过。
当然,虽说唱曲是非常雅致之事,然而,在当时社会,唱曲多是表演、服务性质的,比如二十七回的花园聚会,西门庆要潘金莲和孟玉楼弹唱,潘金莲就一定要李瓶儿打节拍,不能让她“受用”;又比如李桂姐拜了吴月娘为干娘后,就强索其他妓女唱给她听等等。在《金瓶梅》里,妓女、婊子、粉头、唱的基本是一个意思。所以,此回里潘金莲唱完以后,西门庆夸奖说,他见过的妓女没有一个能比她弹唱得好,这表面是赞扬,暗地里也算是作者的恶骂吧。
对于这段旁若无人的浪漫时光,词话本写了一首“淫词”,到了绣像本里,词的末句“乐极情浓无限趣,灵龟口内吐清泉”被改成了“情浓乐极犹余兴,珍重檀郎莫相忘”;再看本回初,绣像本改写的回首词《懒画眉》写到“别后谁知,珠玉分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恋着山鸡,辄弃鸾俦……”;再看本回末“妇人再三挽留不住”,“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了,全是表达女子不舍情郎、思念情郎的情境,这似乎与这段唱曲弹琴的鸳被良宵很不相符啊,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就在下一回,因为一个新角色——孟玉楼就要来了,很快,更多的新角色要来了。潘金莲这段短暂而幸福的时光从此就结束了,曾经多少苦难的岁月,曾经不惜犯下杀人的罪孽,换来的美好时光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我想,无论潘金莲与西门庆的结合多么罪恶,无论他们自身多么的无耻、卑劣、下流、恶毒,哪怕“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但《金瓶梅》的作者尤其是绣像本的改写者,依然对他们自身的幸福体验报以一种本能的尊重。毕竟,命运写好的,谁也改不了;时光要带走的,谁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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