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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第七回评

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第七回评

作者: 1eba588e1764 | 来源:发表于2018-10-20 20:44 被阅读18次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七回 薛嫂儿说娶孟玉楼,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一、谜一样的奇女子——孟玉楼

潘金莲的故事本回暂停,武松归来复仇也被延迟了,《金瓶梅》在第七回插入了一个新角色,孟玉楼来了。有学者评论这是《金瓶梅》独特的“搓草绳”似的叙事结构,意思就是新的情节在旧的情节没有讲完的时候一路搓一路续进去,直到最后变成五颜六色、色彩斑斓。在我看来,这种说法略显简单,有哪部旷世流传的长篇小说不是采用这样的写法呢?几个角色单一反复不是很容易审美疲劳吗,只有不断引入新角色,引入新刺激、新情节,故事才能精彩纷呈。

《金瓶梅》在潘金莲肆无忌惮的偷情岁月中间穿插上孟玉楼这一段,大抵一方面是给读者一个心理准备——你将要进入精彩纷呈的《金瓶梅》世界了;另一方面似乎也是给潘金莲一个心理准备——那段如胶似漆海誓山盟的感情将从此一去不返,未来的岁月还等她从头再来……

按下结构问题,我们看看这一回的主角——孟玉楼,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看人先看脸。

词话本颇为啰嗦,绣像本:“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

看语言描述,美吗?

一、从整体上看,“粉妆玉琢”,大抵比较淡雅端庄,不似潘金莲娇媚动人。

二、看脸,“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白,但有点麻子,至少面貌是清秀的。

三、看脚,可能不算很小,但至少也“周正堪怜”。

四、看身材,“俏身材难减难增”,有点废话。其实薛嫂一开始就说她“长挑身材”,词话本这段描述的开头也是“长挑身材”,但在绣像本里都删掉了。因为当时社会不像今天的人们一样喜欢大长腿,那时候“五短身材”才是美的,这点等王六儿出场再深度分析。

五、看神态,“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这两句写得实在是太好了!举个有趣的证明:

民国风流才子胡兰成在其自传性作品《今生今世》中写道,有一回,他想要形容一下张爱玲的行坐走路,总是找不到好句。这时,张爱玲代他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词话本无此句,绣像本为“行过处花香细生”,《西厢记》里形容崔莺莺为“风过处衣香细生”,细微之处可见文心),坐下时淹然百媚。”显然早将《金瓶梅》把玩得烂熟于心的张爱玲,几句玩笑语也遮掩不了她身上那副可称之为张爱玲式的自恋与自矜。虽然这句描写没有具体的形状,然而却从精神上写出了富贵女子的风韵与气度,可谓灵妙之极。

尽管文字形容不易分出高下,但毫无疑问,孟玉楼自有其区别于潘金莲的另一种美丽

看过外表,再看家世。

在《金瓶梅》的叙事背景里,孟玉楼有两兄弟,常年在外做生意,这一回送嫁,两个嫂子也出现了,除此之外,她的娘家背景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不重要,再嫁的寡妇关键看她的先夫家。

孟玉楼的先夫是个布匹商人,出门经商死在外面,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单单现金也有上千两银子,这在当时决不是个小数字。因为各种原因,其实较难比较当时的银两购买力与现在的人民币购买力,但这里可以提供两个数据,在全书分析经济问题时都可作为参考比对。

数据一:本回开头出现的,西门家生药铺的主管傅自新,他的工资是二两银子,包吃不包住。主管的意思跟今天的店长基本一样。

数据二:后文出现的,西门庆当官以后,请了一个落第秀才温必古做行政秘书,他的工资是三两银子,包吃包住,年节有加礼。当时西门庆的职位基本相当于副厅级干部。

也就是说,一般人年薪也就几十两银子,孟家有上千两存款,加上其他金银、珠宝、货物等,直接说就是,孟玉楼的身价基本上就是一个千万富婆了

二、神一样的媒婆——薛嫂

薛嫂是什么人?媒婆也。王婆也是媒婆,她牵线成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奸夫淫妇,然而我还是要说,薛嫂才是《金瓶梅》中排名第一的媒婆!

在她正式出场前,我们看看她干的两件大事

一、帮西门庆花了十六两银子买下春梅。

这是什么概念?市井百姓大半年的薪水?不仅如此,要知道西门家买来的穷人家小丫头,譬如小玉、秋菊,都不过五、六两,十六两可以以一敌三!并且,西门庆在买春梅的时候,还赊账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春梅一定特别漂亮,漂亮到西门庆不惜巨资不惜赊账也要赶紧买下来!

二、帮西门庆的女儿嫁给了陈敬济。

这事比买春梅重要了无数倍!要知道此时的西门庆不够是“殷实的人家”;娶的是穷千户家二十多岁的“老”女儿;虽有两个妾,却都是妓院里买来的;并且她们必然资质平庸,否则西门庆也不至于为潘金莲神魂颠倒到杀人夺妻的地步。可以说,之前的西门庆挺穷挺普通的。然而当他女儿嫁到了陈家,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可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从此西门庆就将“东京杨提督的四门亲家”挂在嘴边,引为得意事,并且攀着这个台阶,爬上了原来一个市井小商贩永远难以企及的政治高度。可以说,一切的一切,不都多亏了这位神一样的薛嫂吗!

所以,这位薛嫂,虽是“西门庆家中,一个卖翠花的薛嫂儿”(按我们的语言习惯,这显示出薛嫂和西门家的关系非常密切),但一旦前去找西门庆,就能让他“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

将女儿嫁给陈家儿子的宝贵经历让西门庆明白了一个真理——原来婚姻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不仅女人,男人也可以!所以,西门庆很乐意见到薛嫂,至少她可能送上春梅这样的漂亮姑娘。的确,西门庆猜到了,神一样的薛嫂这一回又给他发福利了——她来为谜一样的奇女子孟玉楼说亲!

三、娶妻当如孟玉楼,嫁汉当如西门庆

关于婚姻可以这么说,说亲是媒婆一个人的事,爱不爱是男女两个人的事,但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关于《金瓶梅》这段几乎是唯一的正面描写的明媒正娶的婚姻,我们就从上面三个层面来分析。

先说媒婆,神一样的薛嫂。

媒婆开始为一段婚姻努力,肯定起源于至少一方有这样的需求,按文本里,大概是孟玉楼方先提出的,薛嫂为有财无子的守寡女人找的对象是西门庆,她的出发点是这样的:

第一,西门庆有钱,娶得起孟玉楼,付得起她高额的中介费。“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在找西门庆之前,她连价码都开好了。

第二,买春梅时的赊账得找机会一起收了。

要想实现媒婆的愿望,就得看男女之间是否满意。本来古代绝大部分相亲都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西门庆和孟玉楼是个特例,因为前者无父母,后者是再嫁由身。

我们来看看薛嫂是怎样向两个当事人推销对象的。

对西门庆:薛嫂的第一句话是“手里有一分好钱”,余下的或实或虚且不说,最后来了一个绝妙的收尾,“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可以说薛嫂对西门庆相当了解,对其喜好拿捏得极准。西门庆一听这些,“便可在他心上”,作为商人的西门庆,对钱的敏感远超其他人,作为浮浪子弟的西门庆,对那些弹唱戏曲的喜好程度也远超其他人,这些都决定了西门庆对孟玉楼满怀兴趣。

对孟玉楼:“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很直白,无非是两点,有财,有势。对于孟玉楼来说,“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眼见得又高又帅,耳闻得又富,又和官家结亲,约等于高富帅加官二代了,对她来说,对一个三十岁的寡妇来说,还能有更满意点的对象吗?

在这样的心理基础上,两人隆重见面了。

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骑着匹白马,两个小厮跟随”,这是尽一切力量武装自己。

孟玉楼打扮端庄以后,带着“环佩叮咚,兰麝馥郁”出来见西门庆,这是视觉、听觉、嗅觉共同起作用,西门庆当然“一见满心欢喜”。

“妇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西门庆眼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

此时的西门庆是坐着的,而孟玉楼本身身材高挑,然而她却是“望上”行礼,显然,孟玉楼出来的姿态不可谓不低;当西门庆用他那惯看风月的双眼盯着她时,她再次“把头低了”。我们前文对“低头”有过深入分析,而这里孟玉楼同样“低头”,其中风致各有千秋吧。

接下来的对白看得出两人互相有多满意。孟玉楼只问了一句话,答了一句话,做了一个动作,就询问“行礼日期”了。她问的是西门庆的年纪,答的是自己的年纪,虽然孟玉楼大两岁,但双方各不介意,于是孟玉楼就递茶,并且做了一个优雅的动作,“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这点等王六儿出场后我们也会再次细致分析)。随后确定了这门婚姻,并提及杨姑娘之事,此时薛嫂的先见之明发挥了作用,孟玉楼只是平静的回答:“既是姑娘恁的说,又好了”。就这“又好了”的三个字,表达了她所有的心思,盖原来已经“好了”,如此,则更加“好了”。

两个人是互相满意了,但两个家族呢?

西门家无父无母西门庆自作主张没有问题,孟玉楼的杨家还是有两个能说话的长辈的,所以我们简单分析一下。

杨姑娘:在《金瓶梅》里,“姑娘”一般是指姑妈。杨姑娘对西门庆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要个棺材本,二是保持亲戚关系,逢年过节上门捞点油水。总的来说,有钱就可以了,做大做小,是否幸福,她通通不管。精明的西门庆用脚底板也算得清这是笔一本万利的“投资”,所以立即大大方方地送上一百两雪花银。对于杨姑娘,薛嫂深知底细,所以用了一句武家行话叫“一拳打倒她”。从“一箭就上垛”到“一拳打倒她”,一门亲事瞬间变成了一场轻松的小格斗。

张四:张四是孟玉楼先夫的舅舅。在其大外甥去世之后,他选择了“辅佐”小外甥,而杨姑娘选择了“辅佐”孟玉楼。到底是弟弟对哥哥的遗产继承权多一些,还是妻子对丈夫的遗产继承权更多一些呢?从结果上看,无疑是后者。对于孟玉楼手上这笔巨额遗产,杨姑娘是大概知道的,张四却知道得有限(所以临嫁时他要看箱笼,而不是指责她带走财产)。张四想让孟玉楼嫁给尚举人,为的是更有机会介入控制孟玉楼手中的遗产,对此,大家都明了,于是大闹起来,一拍两散。

结果,没有任何力量的张四和杨姑娘只能在街头对骂,无论骂得多难听也毫无作用,有权有势的西门庆一窝蜂地连人带财一起娶走了。张四气急败坏也干瞪眼——他和孟玉楼从此再无半点亲戚关系;杨姑娘洋洋得意,她还是孟玉楼的姑娘,西门家的亲戚。

四、一个很不起眼却非常重要的问题

孟玉楼非常高兴地嫁给西门庆,在有钱的西门庆和没钱的尚举人之间选择绝没有什么困难。

财在当时社会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今天。千户之女吴月娘愿意嫁给名声并不佳的市井小商人西门庆,与杨戬有亲的陈洪愿意娶一个相貌平平几乎毫无优点的西门大姐为媳,除了钱或许都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另一方面,作为商人的遗孀,她当然更了解商人家庭,虽然“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贫贱夫妻还“百事哀”呢。必须有西门庆这样强有力的商人,才能让她的财富变得更安全、更实在,才可能摆脱家族里其他男性势力的威胁,才有比守着遗产度日更加幸福的未来。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西门庆。

然而到后来,她“玉姐含酸”了,更直接的,在西门庆死后,她准备再嫁给李衙内时说出了憋了多年的心里话“奴吃人哄怕了”,这又是什么情况呢,是因为那些年孟玉楼在西门家生活得不快乐吗?她因为什么而不快乐、而深深后悔呢?

我们先看看她的三观。

张四在她决意嫁给西门庆时前来阻扰,提出了四点反对意见,孟玉楼一一作了回应。

一、西门庆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且房里小妾、侍婢很多。

孟玉楼认为:谁都有三妻四妾,嫁给尚举人若是继续娶妾也无可奈何。如果有大娘子,“情愿让他做姐姐”。

二、西门庆单管打妇煞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

孟玉楼认为:我一能勤谨省事,二能把得家定,没有理由对我下手。

三、西门庆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嫁的女儿。

其实已经嫁了,只是后来又回来了。孟玉楼认为:我到他家,待得孩子们好,并不担心(当然,后来孟玉楼待得孩子并无多好,原因很简单,西门庆也不见得待孩子好)。

四、西门庆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

孟玉楼认为:青年男子都这样,不足为奇;经商人家才会借债周转,欠钱的不一定都是大爷,敢欠钱又能还钱的才是。

的确,张四说的基本都对,但孟玉楼说的也基本没错(这些对白也预示了她日后在西门家圆滑自保的处世态度)。换句话说,这些都不是硬性矛盾,浪子是可以回头的,感情是可以经营的。那么,硬性的矛盾是什么?就是下面这个细节。

绣像本: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

两人的第一句话是“欲娶娘子”,真是单刀直入,然而“管理家事”是什么情况?是在找管家吗?还是在找填房?

词话本: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

很明显,这里有个“入门为正”。

对于这件事,孟玉楼后来问薛嫂:“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见作何生理?”诡诈的薛嫂的回答是“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

这里的“房里人”是妾的意思,意味着孟玉楼是一门心思的认为,西门庆“妻亡已久”娶她是过去填房做正妻的。从结论来看,词话本“入门为正”是刻意欺骗,看起来过于糟糕;而绣像本勉强说得通,可说是有意隐瞒,也可说是含糊其辞。

正是这个含糊的“管理家事”“哄”得孟玉楼天真地嫁入西门家,结果却成了三娘。

张四曾经提醒说西门家有大娘子,但孟玉楼认为这是故意捣乱,拒绝理会。其实以孟玉楼的家庭条件,要查清事实谋定后动绝非难事,又何必那么急切地、草草地嫁给西门庆呢?只能说一个理由,在她的眼中,这个男人确实太优秀了!然而,无论多么优秀,是妻还是妾,对于女人来说差别实在太大了。所有的读者都应记住这个重要问题,它将直接影响后文对孟玉楼的多重解读,从这个角度去看孟玉楼与潘金莲、李瓶儿,尤其是与终身力保正妻地位的吴月娘的“交锋”,也会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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