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九回 西门庆计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外传）

一、从“计娶”到“偷娶”

在我看来，无论《金瓶梅》、《红楼梦》，亦或那些如雷贯耳的西方小说名著，它们的作者都有一种看透世界、看透人生的智慧和幽默。智慧需要你反复研读，不是读个故事梗概就能读懂的；幽默需要你细心体会，不是草草速读就能笑出声的。

这一回的标题充分展现《金瓶梅》作者和绣像本改写者的幽默感，通过“计娶”和“偷娶”这两个词，可以看到作者和改写者表面一本正经下的玩世不恭，如果知道我们如此会心，他们一定会憋不住大笑出来。

作者是这么玩的——前面用了无数笔墨细细勾画了两个主角的相会与偷情，到这一回两个主角要结婚了，这么厚的一本大书，对主角的婚礼如此描述：

“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

这也太短了？

不，还有更短的。词话本是这么写的：

“到次日，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

词话本的标题写着“计娶”，一个“计”就让我们想到三国，想到诸葛亮，然而我们都知道，西门庆除了掏钱什么也没干；而绣像本更加“过分”，他不认同“计”也算了，竟然用个“偷”字，街坊邻居无人不晓的杀人夺妻的勾当，偏偏掩耳盗铃地用个“偷”字，这是想说他们有多么光明正大吗，还是要告诉我们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出于“偷娶”的安排，潘金莲被很简约的方式“抬”到了西门家。与词话本的寒酸相比，绣像本特意为潘金莲加了“一身艳色衣服”，然而更显寒酸——因为孟玉楼在前，那可是两张拔步床，上千两现银子来的啊！这个很穷又很好强的潘金莲，与很富又很有心机的孟玉楼，以后还有富可敌国、母凭子贵的李瓶儿，将要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会是一出怎样的悲喜剧啊。

二、争宠版图2.0版

借着武松回来的契机和庆贺生日所付出的努力，潘金莲终于嫁入了西门家，大花园里几间大房，衣服头面又相趁，甚至还买了一张大新床，这回她终于安全了；和西门庆，郎才女貌夜夜笙歌，如胶似漆，淫欲无度，这回她总该满足了？然而，怎么看似乎都觉得缺点什么……

是的，缺的是爱，真正发自内心的爱。当她以色成功引诱西门庆，当西门庆为了渔色带着她脱离苦海，就注定了她走向另一个悲剧。虽然摆脱了武大，摆脱了贫穷，但却始终没有摆脱她孤独痛苦的命运，在没有爱的欲海里颠簸飘摇。

这是潘金莲第一次走进西门家，一夜鸳鸯之后拜见众妻妾，这一幕犹如林黛玉进贾府。尚还年幼的林黛玉迈入贾家的第一步，就已深深明白，“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她暗暗留心学习贾府待人接物的规矩。然而潘金莲完全不同，她敏感又针对性地观察着每一个女人，观察她们的年纪、容貌、身材，尤其是孟玉楼，或许她太想知道这个让耽误了她两个多月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的脚能跟她一样小吗。

借着潘金莲和吴月娘的眼睛，我们也把西门家的妻妾看个遍；或许还可以看得更深入些，因为我们站在万能的上帝——小说作者的身边。现在西门家的妻妾版图扩容了，相比于之前的版本，这可以称之为争宠版图2.0版。

正妻：吴月娘。约二十六、七岁，脸大、白，温柔持重。有玉箫、小玉两个丫头。

二房：李娇儿。妓女出身，肥胖，略有风月。

三房：孟玉楼。约三十岁。瓜子脸貌美，有麻点，身材瘦高，脚也很小。有兰香、小鸾两个丫头。

四房：孙雪娥。身材矮小，厨艺好。

五房：潘金莲。约二十六、七岁。长相标致妖娆，体态风流窈窕。一家上下，难出其右。有春梅、秋菊两个丫头。

（按：《金瓶梅》中的年龄、时间常常是错乱的，主要角色有时偏差会在一两岁，次要角色可能多达四五岁。这可能是因为长篇的缘故，也可能是作者故意显示随意的态度——他不是在记录历史，而是讲述寓言。其实文学史上许多伟大作品——譬如莎士比亚的戏剧——都有不少瑕疵甚至败笔，但瑕不掩瑜，这些细微之处并不影响它们的伟大。）

相比于最初的版图，吴月娘的对手多了好几个，那么这些人是怎样的关系呢？

我们先回忆一下第三回曾经出现过的一段对话。彼时西门庆意在勾引潘金莲，酒桌上王婆陪着嘲弄家常，她问西门庆家庭情况，还提到了几个妓女，西门庆一一回答。关于吴月娘，西门庆的说法是“今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关于李娇儿，“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句话在两版本里是一样的，并且第十一回还对此作了补充说明）。

这两个说法，假如我们没有理解错，那应该是这样的：吴月娘不好，等李娇儿再多点经验更厉害些，就让她做正妻。

对于李娇儿而言，她在乎得很有限，毕竟她是妓女出身，毕竟她的智商和情商与其他人相比存在差距。然而，对于吴月娘这样的千户之女来说，如果这是真的，那实在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李娇儿、卓丢儿已是妓女了，孙雪娥还是婢女，而潘金莲、李瓶儿，在她的价值观中明明是彻头彻尾的淫妇，孟玉楼再好也不过是丧夫改嫁的，要和这些人姐妹相称，除了死死抓住正妻头衔，她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呢？

所以，如果上述的是西门庆的真实想法，那么在争宠版图1.0版，吴月娘其实不过与二房、三房打个平手而已。现在版图升级到了2.0，三房易主，多了四房、五房，又是什么情况呢？

潘金莲初来乍到，大概也对西门家后宫的强大震惊了，弄明白谁是“老大”后，她开始“乔模乔样”，“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

对此吴月娘什么态度？如果争宠是场战争，如果李娇儿还是对手，孟玉楼是个新对手，那吴月娘就太需要盟友了。所以她对任何讨好都照单全收，“喜欢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都和他在一处”。

对于潘金莲初来乍到的鲜明态度，大家心里都清楚，李娇儿对此就发出了不满：“背后常说”“俺们是旧人，倒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我们可以推论，这里的背后便是孙雪娥，因为其他都是新人（很快她们就联手告发潘金莲私仆一事）。显然，此时版图划分已经清晰，吴月娘和潘金莲同一阵营，李娇儿和孙雪娥一条战线。

最后剩下的孟玉楼是什么情况呢？

当潘金莲为被抛下两个多月唉声叹气之时，我们可以想见吴月娘、李娇儿的情景。显然，当这个清河县“白富美”进入西门家时，即已成为心照不宣的众矢之的。然而她是聪明的、低调的，她用自己谜一样的城府，轻而易举地周旋在几个妻妾之间。目前的她还是中立的，与那两个阵营大抵三家分立，分庭抗礼。然而这种短暂的平衡，会随着李瓶儿的到来，迅速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