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刘绍坚的黄包车从霞飞路转入福开森路,停在一栋四层楼房前,小楼掩映在一排香樟树后,黄色混水拉毛墙面在午后春日下格外更显典雅。
一楼是餐厅、舞池,刘绍坚来到二楼走廊顶头的一间豪华客房前,敲了一下门后,停顿了几秒,又连续敲三下。
门打开,刘绍坚看见亚尔培路联络站负责人骆雄、“明申”轮船公司业务经理伍庭笙及另外几人围坐在一张麻将桌前打牌。
众人见刘绍坚进来,一下都不作声,伍庭笙忍不住问道:“老刘,你怎么来了?”
刘绍坚奇道:“怎么,我不该来?”
“不不,这哪里话。”伍庭笙有些尴尬。刘绍坚感觉到气氛古怪,把目光投向骆雄。亚尔培路一战后,刘绍坚感到骆雄是个值得信赖的同志。
骆雄咳了一声道:“老刘,我们真没想到你也来了,陆特派员通知我们开会,讨论钟毅的事情,你知道,现在局势异常复杂,钟毅和你走得近,但他又当了汉奸。”其实,陆成凯是通知大家开会商讨刘绍坚的问题。
从内心深处讲,骆雄不相信钟毅会变节,他更不相信刘绍坚会因为钟毅而背叛组织。
刘绍坚张口正要说些什么,走廊里忽然响起纷乱脚步声。骆雄脸色不禁一变,快步走到窗前望下去,不知何时,小楼周围已经布满法租界巡捕。
走廊里的巡捕已经撞开房门,骆雄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冷,幸存的中统苏沪区骨干全部集中于此,一定出了叛徒,设局将他们一网打尽。他更为特派员陆成凯的安危更担忧。
骆雄的脑子飞快运转,他们中间谁最可能是出卖他们的叛徒。
刘绍坚,最有可能。
这些人里,骆雄原是中央军第七十四军第五十八师一名副连长,淞沪抗战结束,五十八师撤出上海,骆雄奉命就地潜伏,负责亚尔培路二十三号的联络站,充实中统苏沪区力量。
伍庭笙,公开身份是轮船公司业务经理,其实早在民国十年便加入江苏省党部特务室。还有王旭等人,均为老资格中统成员。
只有刘绍坚在淞沪抗战前夕才加入中统,他的老友钟毅如今又是汉奸政权中的红人,骆雄暗暗叹了口气,无论从哪方面看,刘绍坚最有可能是叛徒。
此刻刘绍坚举起双手,慢慢走到骆雄身边轻声道:“不要紧,这里是法租界。”
骆雄哼了声,不置可否。巡捕将他们一行六人戴上手铐并押上警车,向捕房方向飞驰而去。车上看守并不严,刘绍坚安慰众人:“大家放心,警务总监朱尔是我们的朋友。”
骆雄把头转向车窗外,心情沉重,事情绝不简单。
刚才上车时,他看到巡捕中间有几个身穿便装的男子,其中一个獐眉鼠目的,他认得正是日本驻沪宪兵队特高课长林少佐的爱将、军曹长野川。
骆雄意识到,这次行动肯定是法租界迫于日方压力而共同策划安排。会议主要针对刘绍坚,所以陆成凯不可能通知他来参加,那刘绍坚怎么会获悉此次会议的地址和时间。还有,怎样才能把他们被捕的消息传递给陆成凯?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骆雄一时彷徨无计。
转眼天黑,牢房阴暗潮湿,吃过难以下咽的晚饭,骆雄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外面的铁门缓缓打开。
骆雄睁眼,一名身穿笔挺警服,满头白发的法国人站在他面前,正是警务总监朱尔。骆雄认识他,但见他深陷的眼窝里藏着无限疲倦。
“骆,好久不见。”
“您好。”骆雄不知他来意,淡淡打了招呼。
朱尔挥手让巡捕们都出去,他找了张椅子坐下,隔着牢门对骆雄道:“很遗憾告诉您,明天一早,我们将把您和您的同伴们引渡给日本宪兵队特高课。总领事先生已经答应了日军司令部,谁也无法改变。”
牢房里灯光昏暗,将朱尔的身影拉长,肃杀之地,竟平添几分凄凉之感。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阳光照在马路上,透过梧桐洒落一地的斑驳。一支车队从捕房出发开向南市日占区。
野川率领宪兵队和“七十六号”特工共五十多人,以及七部卡车,守候在法租界边界处,等待车队出现。
野川心情不错,林少佐前两天已经答应他,这次抓捕行动完成后,会打报告提升他为准尉。在远东第一大都市里可比在一线作战部队要幸福得多,而且升迁一点不比前线慢。
正沉浸在前程展望之中,一声凄厉巨响传来,野川立刻听出这是车辆撞击的声音,随后又是数声枪响。
“出什么事了!”野川跑向租界卡哨。
法国哨兵和华人巡捕异常警觉,迅速拉起铁皮网架,封锁出路。“八格牙路!”野川大声嚷道:“里面出了什么事!让我们进去!”手下人也涌上前来。
朱尔在离哨卡不远处的一栋小楼里,打开窗户正看见边界内外的一切。一支华人巡捕已经冲上去支援,中国抗战爆发以来,法租界里的华捕早就憋了一口气。
朱尔很佩服日本人,因为日本人能把恶事做到极致。他亲眼目睹闸北、南市、浦东等地被他们蹂躏几乎成为废墟。在南京等地的奸淫掳掠更是超出人类的想象。
就像外面带队的野川,在他的西服之下,不知抢劫过多少钱财,强奸过多少女人,杀害过多少无辜平民。
此时,一名探长已开始向野川解释,刚才车队发生车祸,有两名重庆份子趁机逃窜,所幸其余四人将被安然引渡到驻沪宪兵队。
车队已经到了边界,巡捕将伍庭笙等四人交给了日本人。野川骂骂咧咧,望了一眼租界里荷枪实弹、整齐排成数列的巡捕和后来赶来的法国士兵,悻悻带上人离开。
朱尔知道,林少佐的电话马上会打到自己办公室。当然,他会向林少佐保证,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抓到两名逃逸的重庆抗日份子。
望着日本人远去的车队,朱尔有些想念手下的探长吕西安尼。早在他担任探长时,吕西安尼就是他手下的法籍巡捕,他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子。
尽管吕西安尼后来被日本人收买,造成法租界亚尔培路激烈枪战,震动了整个大上海。但在看到吕西安尼的尸体时,朱尔还是禁不住老泪纵横。
吕西安尼的尸体在自己寓所被人发现,俯卧在床上,脖子有明显勒痕,门窗没有被撬动迹象,一张下午去马赛的船票孤零零落到地板上。日本特务送给他的那个皮箱,以及皮箱里的金条,现在已经回到了日本人手上。
朱尔点上烟斗,吸了一大口,回头对身旁的刘绍坚说:“刘,很抱歉我只能救两个人,否则我无法向董事局和总领事交代,希望你能够理解。”
刘绍坚感激地道:“您已经尽力了,感谢您为中国抗战所做的一切。”
警车拐弯撞上人行道树木的一刹那,骆雄根据昨晚朱尔的暗示,趁着惊慌混乱之际跳出车厢,消失在法租界的街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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