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支车队转入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行动队长吴振满面红光从车里出来，冲着徒弟阿毛大声喊到：快弄点小菜送到办公室里，还有花雕不要忘记！
不一会，一只符离烧鸡、一包花生、两瓶花雕送了进来。吴振哼着小曲，撕下一只鸡腿大嚼起来，招呼阿毛：“来，坐下一起吃。”
阿毛为吴振满满倒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说：“师傅，你吃了酒席回来，怎么……啊……”
吴振把杯子里的花雕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骂骂咧咧道：东洋人的东西没办法吃，生鱼片又腥又冷，我吃了几片差点吐出来。还有清酒，味道刁钻，吃不惯。东洋人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
抱怨不断，谁都听出了洋洋得意。吴振最近顺风顺水，两个月前他亲自指挥了一次暗杀行动，在法租界福开森路伏击《新报》董事陆源。
那天上午，吴振和两名枪手守候在马路转角处，陆源照例从办公楼出来到对面西餐厅吃午餐。一阵乱抢，他当场血溅街头。行人惊叫四处逃窜，巡捕尚未赶到，吴振已经上了接应的汽车一溜烟撤出租界。
上海滩新闻界一时噤若寒蝉。“梅机关”晴气庆胤中佐专门设宴犒劳吴振。
晴气亲切地称赞他是大日本帝国能干的朋友，除掉陆源，就是除掉反对和平建国的杂音。同时劝告吴振，大将要运筹帷幄之中，不该轻易涉险。吴振心情激动，结结巴巴说习惯了，听见枪声不上前，就像憋尿撒不出。
晴气身旁的李士群忍不住笑骂：册那，你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原本不起眼的青帮小字辈，因为搭上“七十六号”这艘大船，摇身一变成了行动队长。李士群在一次酒后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你看中什么位子跟我说，包管你满意。
吴振暗想，只要能捞钞票，随便当什么官都行，大东亚共荣，和平建国，关我屁事。
“师傅，有件事情………”阿毛趁着吴振此时心情好，吞吞吐吐道。
有屁快放！
阿毛说上个礼拜抓了一批反日份子，有个家属托人送上十根金条。
吴振说记得这个事，看这个人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没啥大花头，十根金条已经算不错了，就偷偷把他放了。
阿毛苦着脸说，放走的这个人化名赵先城，今天下午，日本宪兵司令部打电话，指名道姓要提审他，这怎么办？
吴振愣了一下，慢慢放下鸡骨头，手也不擦，狠狠一巴掌扇在阿毛的脸上。阿毛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师傅……”他还来不及吐出嘴里血沫，吴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骂：
你个赤佬，宪兵司令部要的人会是一般人？他们就出十根金条，你当我憨大！连你师傅都要骗，我一枪打死你。
阿毛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如实招供，对方拿来二十根金条，他先私吞了十根，然后对吴振说金条共有十根，再四六分账。
五、六记耳光上来，脸已经高高肿起，阿毛不顾走廊里看热闹的大小特务，连滚带爬到自己办公室，从保险箱里拿出绸布包好的金条，恭恭敬敬交到吴振手上，赌咒发誓下次再也不敢了。但这次日本人要人怎么办。
吴振用毛巾擦了擦手，轻轻抚摸着金条，告诉阿毛，你下次再敢这样，我扒了你的皮信不信。宪兵队要人的事简单，昨天抓的人里不是有个教书的，长得差不多，先送过去。
可是，不是会穿帮吗……
吴振森然道：“那你就让他说不出话，写不了字，跟东洋人说，他想逃跑被我们抓回来，懂了吗？”
一早，石老头把推车停在弄堂口，准备挨家挨户把马桶收集起来刷干净。忽然透过晨雾，看到一个人躺在弄台阶下一动不动，凑上去一看，好像是五号里的魏老师。然后整条弄堂都听见了他凄厉的惊叫。
褪去血衣，魏晨尸首上的皮鞭血印触目惊心。两只手被砸断，手掌血肉模糊。在帮他擦身时，陶敏发现他的嘴巴异样，轻轻打开后发现已经没了舌头。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钟毅坐在椅子上，紧紧抱着川川，巨大的伤痛和愤怒使他的小腿不停地颤抖。
他记起刚见到魏晨时，魏晨也和川川差不多大小，他已经在街上流浪了好几天，黑瘦虚弱，衣衫褴褛。
钟毅带着陶敏坐在黄包车上，正去往学校，一瞥之下，顿时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一阵心疼。他让陶敏去路边买了两客生煎馒头，魏晨狼吞虎咽被烫得龇牙咧嘴，直用手扇风，陶敏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
就这样，钟毅把魏晨带回了家，于是在有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之后，又有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魏晨跟着钟毅读书，然后成为静朴中学的历史老师，最后又成为陶敏的丈夫。
此刻，魏晨的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布，放在客堂间的床上。张师母告诉钟毅，陶敏并无大碍，只是受了刺激。
过来相帮的邻居不少，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不作声，来来往往，仿佛电影院里放映的默片。
魏晨再不会带着陶敏、川川去德兴馆吃焖肉面，钟毅也再不能坐在教室最后排听魏晨的历史课，看他在讲台后为学生们背诵《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陶敏已经醒了，一天里憔悴了许多。钟毅让陶敏带着川川先回绍兴老家住段日子，孩子的学业不能断，生活费会定期寄过去。等世道好了再把他们母子接回上海。
陶敏沉默了一会儿说，爷叔，我会把川川安顿好。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
她的眼神清澈、平静，钟毅发现这目光和她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顿时心里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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