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钟毅走在学校大楼下，天气干冷，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顿觉神清气爽。
他不止一次感到命运的匪夷所思，自己竟会成为一名中学校长，终日里为全校一百多名师生的吃喝拉撒操心，和教材、试卷打交道，真是造化弄人，他暗自苦笑。
钟毅将校务委托给训导主任万新余，他对万新余说，魏晨的后事已料理完毕，明天自己就回绍兴老家。寒假快到了，让会计把老师们的薪资先发掉。
万主任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钟毅笑笑说，就是回趟老家办点事，办完了就回来。
学校师生得知魏晨罹难的噩耗后，都明白钟毅在“和平建国”宣誓书上签字是迫不得已，此次离开上海，也是为了避免当汉奸。
万主任动情道：“静朴中学全体师生，感谢校长为学校清誉所做的努力和牺牲，更盼望您早日归来。”
钟毅心中感动，点点头告别万新余，见学校门口站着门卫老岳。
老岳胡须邋遢，手里捧着一件棉袍，走上前道：“钟校长，天气凉了，您的棉袍不要忘记带上。”
老岳做事认真、不苟言笑，但嗜酒如命。晚上值班时经常一壶老酒，一碟花生，钟毅提醒过他几次，当心喝酒误事。老岳表面唯唯诺诺答应，下次又满身酒气。钟毅一来可怜他无处可去，而来老岳也没什么明显差错，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不是他的棉袍，钟毅疑惑接过，赫然摸到棉袍下老岳的手里拿着把冰冷的手枪。
钟毅心里一震，只见老岳原本浑浊的眼里此刻精光大盛，头微微向右倾斜，正向着校门外一排电线杆的方向。电线杆下站着一名男子，身穿皱巴巴的西装，捧着一块葱油饼狼吞虎咽。
钟毅慢慢把棉袍推回到老岳身前。淡淡道：谢谢你，没什么大事。外面世道乱，学校的安全最重要，请你多费心。
老岳听懂了钟毅的意思，抱着棉袍默默闪在一边。
这两天一直有人跟踪自己，钟毅感觉跟踪者比较敷衍，便明白自己属于不重要的对象。他猜想是“七十六号”在调查赵博文遇刺，对最近接触过的人进行例行排查，刻意躲闪，反而会引起怀疑，所以他故作不知，与平时无异。
钟毅已经忘了老岳在哪一年到的学校，反正马上要回绍兴老家，他也懒得去猜老岳究竟是军统、中统还是中共。
钟毅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老岳站在门口，佝偻苍老一如往常。
明天上午上船，钟毅准备先去“明申”轮船公司取船票，下午回家整理行李。他坐四站了电车，又叫了部黄包车，轻易就甩掉“尾巴”。
拿了船票，钟毅走出轮船公司票务大厅，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老友刘绍坚。钟毅知道他中统身份，不愿另生枝节，便没有和他打招呼，转身离开。
虽然路上车水马龙，但钟毅还是从人流中一眼看出，一名男子挟着份报纸不紧不慢跟在刘绍坚身后，还有一名工人打扮男子，走在马路对面，但双眼没有离开过刘绍坚。第三个男子长衫礼帽，走在那两人后面。钟毅看出他是替补，万一那两人被发现而撤走，他可以继续跟踪下去。
这“待遇”较之钟毅不知高了多少。
钟毅顿时明白，刘绍坚才是“七十六号”重点关注的对象。而刘绍坚无疑并未发现自己被跟踪。
钟毅暗暗摇头，刘绍坚毕竟是半路出家的特工，枪法、格斗可以训练，但对危险的警觉性，或者说本能，没有经过枪林弹雨的摸爬滚打，靠训练是训练不出的。
其实，中统苏沪区在“七十六号”的打击下，实力大损，刘绍坚从文职转为现今的外勤骨干，也是无奈之举。
钟毅跟在他们身后，想找机会提醒刘绍坚，但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如果打草惊蛇，特工们来硬的，直接将刘绍坚抓捕，那反而害了他。
刘绍坚来到法租界杜美路“维多利亚”咖啡馆。地方不大，但环境优雅，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味道，自动选曲电唱机里慵懒地放着一首不知名的爵士曲。
一名身穿绿白相间裙式制服的娃娃脸女招待上前迎接，刘绍坚说他要坐南面临街十三号台子。娃娃脸女郎稍稍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十三号……边说边把他引到落地玻璃窗前的火车座位上。
根据上午陆特派员的交代，刘绍坚先要求坐不存在的十三号桌，然后坐下点一客栗子蛋糕，一客牛利和一杯美式黑咖啡。
刘绍坚喝完最后一口黑咖啡，已经五点了。陆成凯关照过，如果到五点还没有人来接头，就去亚尔培路二十三号，向参加下周行动的人员布置任务。
还是葱油拌面吃得舒服，他暗想。结完帐起身出大门，他没有发现马路对面立刻有几人分散开来跟在他身后。
与此同时，咖啡馆里有两名客人走到刘绍坚坐过的位子，一人对所有的杯子、盘子、碟子从里到外仔细检查。另一人蹲下身，检查桌子正反两面、桌腿，甚至用手一寸寸摸着地板。足足一刻钟，两人一无所获，连张小纸片也没有。
册那，看来这只赤佬是真的肚子饿，胃口倒蛮好。一人嘟囔着，撇了眼店里紧张的食客和招待，和同伴大摇大摆走出店堂。
不仅“七十六号”的特务不知道，连刘绍坚本人也不知道——
“维多利亚”咖啡馆根本不会有人来接头，一条情报：“客人”点了栗子蛋糕、牛利和美式黑咖啡。已经通过秘密渠道传到了汪精卫公馆中的某个房间。
只有房间里的这个人知道，三件食物代表下月三号，美式黑咖啡代表美琪大戏院，刘绍坚勉强吃下肚的，是一次秘密接头的时间、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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