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下午,钟毅根据赵博文提供的地址,来到沪西一座废弃工厂。工厂主人在上海沦陷之时遣散工人,全家去了武汉。夕阳西下,晚风生寒,极目荒芜萧条。
不多久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钟毅掩身在厂房后。一部卡车驶进工厂中间空地,停车后从驾驶室跳下两名彪形大汉,打开后厢门。
“快、快!想活的快点。”大汉如驱赶牲口,将十几个人赶下车,然后坐回驾驶室扬长而去。
钟毅心里一激动,快步上前。赵博文告诉过他,“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抓人,有时为政治目的,如这次抓捕魏晨,有时纯粹为了敲诈勒索。只要目的达成后,就将这些人拖到这里放掉。
放下来的人各个神情憔悴、惊魂不定,跌跌撞撞往外走去,甚至还有个白胖的男子穿着背心短裤,浑身哆嗦,无所适从。
钟毅一个个看过来,魏晨竟不在其中。他怕自己看漏,又将他们一个个看过来,依旧不没有。
他顿时一阵发冷,转身即往赵博文家里而去。他知道也有不少人质受不住“七十六号”的折磨而丧命。
到了赵宅,门口保镖告诉他赵厅长在市里开会,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钟毅无奈,只能先到陶敏家。还未敲门,陶敏就将门打开,她一直站在门口等着。
钟毅深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道,他的朋友已经摆平此事,魏晨晚上就应该能回家。
陶敏双眼布满血丝,定是一夜未眠,喃喃道:“魏晨如果有事,让我和川川怎么办?这人说抓就抓,究竟是什么世道!”
川川已经放学回家,他十岁出头,安静地坐在一边望着钟毅,也不吵着问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钟毅心里一疼,看了眼餐桌道:“川川,你妈今天做了酱鸭、糖醋小排,馋死你了吧。”
陶敏在一边道:“ 都是费功夫的小菜,可以让时间过得快些。”
钟毅叹口气,他没有说自己将在“和平建国”誓书上签字的事。对川川道:“来,咱们到弄堂口去等你爸爸。”川川一听,立刻欢快地冲了出去。
他实在不忍面对陶敏的焦灼惊慌,逃也似的带着川川出门。
正是做饭的时分,各家灶间里飘散出阵阵香味。“哦要,钟校长来了,长远没见了。”有邻居见到他,热情地打招呼。
钟毅含笑回礼,心里却在想,如果他们知道我将当汉奸,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天暗了,还是没见魏晨,川川的眼泪在打转。钟毅安慰他,爸爸一定是路上耽搁了,先回去吃饭,他一会儿就回来。十岁出头的孩子已经懂事,低着头跟钟毅回家。
钟毅对满脸失望的陶敏道:“不要担心,你们先吃饭,我到外面再去看看。”
有轨电车不疾不徐行驶,钟毅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理了理思绪。
赵博文的目的是胁迫自己参加汉奸政权,自己已然答应,赵博文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所以魏晨必定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钟毅的心安了些。
晚上赵博文在家,见到钟毅又来,热情地问他晚饭用过没有,要不一起吃点,今天让佣人去广东路菜场买了肉骨头,香得很。
钟毅不客气地道:“老赵,赵厅长,早上你我都谈好了,可我到现在还没见到人,怎么回事?”
“是吗?哦、哦,你看我这脑子,今天开了一天的会,上午是中政会教育专门委员会唐副主任召集的,下午傅市长又开会,哎呀,身不由己,实在太忙了,老钟,你也早点出来做事,帮我分担些吧。”
见钟毅只是冷冷望着他,赵博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今天晚了,明天,明天我一定让他们把人送来。”
赵博文定了定神,说道:“唉,老钟你也知道,你这个女婿,素来对日本人和汪先生不以为然………”
钟毅看出赵博文滔滔不绝,其实神情略微紧张,生出不祥预感。内心希望这只是赵博文为逼自己就范而虚张声势。
赵博文以为钟毅被自己镇住。都在上海教育界里,他对钟毅还是比较熟悉。
作为中学校长,钟毅不问政治,平时中规中矩,既无傲人成绩,也无明显差错,静朴中学的名声较之自己担任校长的沪东中学,也自然差之甚远。
钟毅待人谦和,常带笑脸,开会时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赵博文相信钟毅这种人绝对翻不起什么浪花。
不过,自己能拉进来多少人,其实也是周佛海在掂量他的影响力和活动能量,直接影响到自己今后在新政权里地位。这个道理,赵博文最清楚不过。否则他才懒得在这种懦弱畏缩的老朽身上花费精力。
“赵厅长,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要再问你一句,你是否能保证我女婿魏晨安然无恙?”钟毅问道。
“这个当然,不如今天你就把誓书签掉,省得明天再跑一趟。”
钟毅盯着赵博文的眼睛半晌,这才道:“我签。”
“好!”赵博文一拍大腿:“老钟爽快!你女婿的事包在我身上。”
赵博文书房里灯光耀眼,钟毅一笔一划在“和平建国”誓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明天他的名字就会出现在汪派报纸上,全上海的人都将知道他“深感抗日前途渺茫,幡然悔悟,积极参加汪代主席倡导之和平建国运动……”
钟毅感到胸口一阵闷痛,虽然对国民政府素无好感,但对日本的猪狗不如更是深恶痛绝,可如竟在他人威胁之下当汉奸,对钟毅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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