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我读高二,学校座落在离家三十里外的山区。它四周是一片荒凉之地,人烟稀少,离最近的集镇有十里之遥。当深夜降临,除了校舍的灯光之外,四周一片黑寂,像是被大海包围的孤岛。
学校实行封闭化管理,只有在周六周日统一休息时才开放。事实上,这一规定在我看来有些画蛇添足的成分。因为外部没有引发学生外出的诱因,除了零星两三户农家之外,就是一派大自然风光。相对来说,呆在校园里就是象牙塔般的存在。
当别的学校同年级的学生在青春叛逆期,或翻墙外出寻求刺激,或逃课挥霍时光时,我们这里却是一片和谐景象。这大概是比较值得庆幸的地方。
在这里,学习的氛围还算浓厚。高一时我被裹挟其中,奋发向上,总以为一本的校门离我不远,稍微努力一把,便可脱离寒门,未来可期。天遂人愿的事少之又少。高二在分文理科时,我选择失误,也为我今日人生的走向埋下伏笔。
我擅长文科,但在选择科别时,鬼使神差,选了理科。当初的想法可能是平常熟悉玩得要好的同学都报选理科,如果我遵从内心的声音,会变成形单影只的局面。对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来说,你可以说其意志不坚,盲目从众。而事实上,回顾当时自己的选择,我也有捶胸顿足之感,怪其选择轻率,但转而一想,人生哪有不无遗憾之事,也就在一声叹息之后回归释然。
我没想到在熟悉的环境中也会有水土不服的时候,错误选择的后遗症在不断迸发。当周围的同学把头颅深埋题海,沉浸其中的时候,我茫然四顾,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数理化构成的壁垒把我阻挡在外,我曾试图努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但在吃力维持两个月后还是选择放弃。
我发现自己不是学理科的料,如果及时止损,迅速掉头,倒也还来得及,但碍于青春的自尊与自我的执拗,咬咬牙又接着沉沦,直到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在学业受挫之后,大量的空闲时间开始涌现。我多余的精力无处释放,在青春之路的行进中,我迷失了方向。遥望来路,发现没有跟随者,探视前路,也无引领者。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时,青春的印迹在我身上开始有所体现。胡须已初露峥嵘,头发浓密黝黑,在荷尔蒙的加持下汹涌澎湃。我的兴趣在此时发生转移,从此拉开了我与头发多年的战争。彼时,F4开始在青年群体中攻城拔寨,已成燎原之势。他们的过肩长发,让广大的男生们羡慕不已,试想在微风中轻撩长发,那该是多么的飘逸与性感,但这一场景也仅限于我们的梦中与脑海里。
即使在最有想法和叛逆的青春期,也没有人胆敢无视学校的规定,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股内心澎湃涌动得暗流,只能极力压抑,苦于无从实践,也仅限纸上谈兵。尽管于当时我们的眼光来看,F4重新定义了男人的魅力,但他们长发飘飘的模样也仅限附着在书页的大头贴上,或出现在寝室墙壁的海报里。但由此引发的启蒙运动却开始逐步显现。
忽如一夜春风来,这场头发的革命风暴开始席卷课堂内外的青年群体。不知从何时起,男生开始蓄起长发,花样多变,造型百出,但头发的拥有者却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度,不越过学校三令五申的仪表红线,又不至于让自己缺少青春的美感,这种恰到好处地拿捏,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及格的成功的。如雨后春笋般,各式发型在拥挤的教室内次第开放,毛碎、偏分、蘑菇头,或长或短,或人为干预,或保持原生态。与女生过肩瀑布般的长发组成一道头发争鸣的景象。
我多余的青春活力在此时一下子找到出口,我不再觉得学业繁重,日子难捱,爱美之心被唤醒,并开始一路狂奔。
我的头发浓密且发质偏软,适合长发的飘逸灵动型,但苦于作为男儿身,只得想想作罢,那时班上男孩子的头发梳偏分的较多。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他们的头发在顶部呈俯首帖耳状,从早到晚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状态,我的却不,它总是一副斗志昂扬,桀骜不驯的状态。一阵微风吹过,或是在走路的起伏颠簸中,刚刚定好的发型又成一盘散沙。
它们有着不可拆分,不可驯化的基因,在你精心摆弄好,对着镜子苦苦熬战多时,心满意足地展现自己的成果时,一晃头或是几个来回走动,它们又恢复原样,或成蓬松状。鉴于此,我会借助外力使它臣服,用清水做辅助,把它们维持定格在理想的状态。可能是它们见水太过廉价,在归顺一两个小时后又回到散兵游勇的状态,害得你只好再次镇压,如此再三,人的精力总有耗完或倦怠的时候,最后难免不了了之,随它去吧。
其实我在头发偏分上的完败还有一个成因,那就是偏分好像与我气质,脸型不符,很多男生的脸庞搭配偏分的发型的确能为自身增加迷人的魅力。我的却是毁誉参半,总处在模棱两可的状态,始终游离在悬崖的边缘地带。再加上头发的不配合,便被弃之不用。
但在头发造型的问题上,我仍在孜孜不倦地尝试新的发型,追求新的极致。那时坐在教室后排有一个男生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毛碎,本来羸弱多病的一个人在头发的衬托下,立时变得精神抖擞,我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顿时眼前一亮。他的头发仿佛处在一个特殊的磁场,头颅周围布满静电,发丝朝着不同的方向拉展延伸,始终如一地维持着同一姿势。如岿然不动的雕塑,任风吹雨动,依然屹立不倒。
从此我踏上了毛碎的寻根之旅。首先就是配套设施的完善,我忍饥挨饿,把节省下来的五元钱装进裤兜,来到镇上的一个理发店,在向店主说明来意后,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拍拍手便开始工作,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场美好的希冀。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也无法说清,或是我的表达不清,或是理发师的手法不精,总之在我表达不满,理发师二度修剪之后,我顶着平头造型,悻悻而归。
这也意味着我要重新蓄发,再做第二次尝试。一个月后,我顶着齐耳的长发出现在镇上另一家理发店门口,现在想来,不由感叹青春的美好,那时我的新陈代谢总是出奇的旺盛,仿佛能感觉到骨骼在体内生长发出的“咯咯”声,头发汲取多余的养分在疯长,不等原来的头发长长,新的发丝又迫不及待地拱出了头皮。
依旧捏着省吃俭用的五元钱,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凳子上。我尽可能的详细描述自己向往头发造型的模样,然后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多余的动作会打乱理发师已谋划好的阵脚。但在如坐针毡的三十多分钟过去后,我唉声叹气,铩羽而归。
鉴于此,我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母亲身上。事实上她并未学过美发,只是在我们兄弟二人头发过长时,才被她软硬兼施地按在椅子上,遭受她的“折磨”与“摧残”。每次剪发她都会把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在石头上磨了又磨。那是一把综合性的剪刀,平常母亲做针线活用,农闲时作剃头用。
母亲用手轻轻擦拭稍稍有些发亮的剪刀刃,测试锋利程度,然后涂抹少许润滑油,这意味着她的准备工作已接近尾声,接下来是做实验的时候。坦白说,每次被母亲强行理发,于我们兄弟二人而言,不啻为一种生理与心理上的煎熬。她手法生疏,兼之剪刀年久,刀刃有豁口,咬和处也存在罅隙。每一剪刀开合之时,有不少头发是连根拔起。鉴于此,每次“受刑”前,我都会胆战心惊,求母亲手下留情。但这种别样的滋味让人防不胜防,它的到来,有时在你放松警惕之后,有时在你意料之中。
而母亲的一剪子下去,也就意味着你无路可逃,你总不能顶着残缺不整的头发招摇过市。在你咬牙切齿,痛心疾首过后,望着镜子中一头红肿的头皮,顿有释然之感,那是一种无可奈何又意味深长的心境。母亲的每一次出手,都浸染着我们兄弟二人的“血泪史”。
当我主动“羊入虎口”,求母亲帮我剃毛碎时,她一脸惊诧,继而果断摇头。一是她不明白毛碎为何物,无从下手,二是我年龄渐大,已不再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孩子,一旦理得结果不尽人意,难免母子怄气。
她找来邻村的大伯,他是一个老剃头匠,平常专门帮村里人剃个平头或光头之类。他有一把明晃晃的新式推剪,在简单寒暄后,他开始剪发之旅,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尽管这次少了皮肉之苦,可在精神上的折磨并未减轻。我竭力表达自己想要的效果,可那把推剪在他手上总是不听使唤,并朝着反方向用力。
场面一度中断并僵持不下,母亲很是过意不去,但碍于大伯在侧,苦压怒气又不好发作。我看着镜子里不伦不类的头发,愤然说了句,还不如光头好看。听着有心,竟把气话当成真话,三下五除二,光头对他来说太过得心应手。
周一我顶着锃光瓦亮的脑门出现在教室时,全班一阵哗然。大家仿佛发现一个瑰宝,眼睛齐刷刷的射向我。有好事者发出抑扬顿挫的声调过来“嘘寒问暖”,有的架不住光头的吸引力,伸手抚摸,体会手感。我最后保留的一点自尊在泰山压顶的舆论攻势下,彻底荡然无存。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外号“卤蛋”。但在两个月后,头发再次及耳时,“卤蛋”的外号才逐渐式微。
及至高中毕业,我再也没有勇气去尝试新的造型,并尽量保持它的原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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