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思想、见识总是无形中受到他生活年代、生存环境的制约与型塑。要理解庄子,必须返回他生活的时代。
他生活在战国中期,那是中国历史仅见的长达255年的乱世(可资比照的是,三国鼎立共80年,南北分裂共169年,五代纷争53年,民国战乱37年)。所谓“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杀来杀去,西周最多时160个诸侯国,只杀剩下七雄。有人也许认为,春秋时代也已经战乱频仍,但春秋时代的“争霸”战争基本以“尊王”即尊重周天子的名义治权为前提,以“兴亡继绝”为追求,不以领土扩张为核心目的,更不以大规模杀伤为可接受的手段。“五霸”云云,其实只是“五伯”之意,争的无非是个班长的位子,除南蛮楚庄这个外校转学插班生之外,没有哪个混小子打过取班主任而代之的主意。即使那样,目睹“八佾舞于庭”的孔夫子也已经大叹礼崩乐坏,发奋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感慨实现复兴周礼之治、“再使风俗淳”的“儒家整体规划”(余英时语)难以实现了。孔子入世救世的信念传到战国中期,就出现了那位"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的老愤青孟轲,他还继续到处游说,但发觉当今的诸侯一个个都"望之不似人君",套用孔子的话,只能说他是"知其不可为而竭力为之"。而后儒家果然力竭。稷下那位博学明辨的荀卿已经不做这种白费气力的傻事,已经懂得适时改进自己的学说。故而他礼法并重的主张成了法家理论的先导,两位弟子韩非与李斯都为秦所用,推波助澜,成了塑造两千年中国政治史的理论先驱。
但当时还有一个人独立于积极入世的主流知识界之外,那就是只做过“漆园吏”的庄周。他是老子学派在战国的传人,并与名家的惠施关系密切。正如生于雅典民主制度颓败期的苏格拉底把原来由泰勒斯创始的探讨世界本源等抽象问题的哲学拉回到人间,变探讨物理为探讨伦理。战国乱世中的庄周也把起源于史官(见《汉书艺文志》),借谈论宇宙起源传授“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的“君人南面之术”的道家学说,转化成了“绝圣弃智”“齐生死”“守混沌”“以无用为大用”的教人如何“养生”(在乱世自存)的人生观与方法论。
庄子的文章费解,因为他好用形象说理,思想深邃而文句跳脱。正如他自己所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庄子寓言》),不理解那个背后的“天倪”(天道),就会陷到那些寓言重言卮言中转不出来。以《逍遥游》为例,在这篇思想导论(《逍遥游》为内篇第一篇)中,庄子先以大鹏与学鸠设譬,阐述远近之分;又引《列子汤问》,辨析小大之辨;最后归到“有为”“数数然”与“无待”“无己”“无功”“无名”的凡圣之别。对比说理,层层递进。但费解的是庄子讲的“远近”,非莽苍与千里的道路之远近,而是精神航程之远近;庄子之所谓“小大”,亦非朝菌与大椿的生命之小大,而是蓬蒿之间与从穷发到南海的心灵视野之小大;故其区分的凡圣,亦非“没世名不章”与“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的儒家所谓庸人与圣王,而是汲汲名利数数事功与从根本上跳出凡俗之见、参透大道、消泯物己、“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出世至圣。世人不解此,乃往往蹈袭郭璞旧说,谓鲲鹏依然“有待”,然则第三节卒章处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究竟所指为何?若非呼应第一节的“六月海运”,岂不落空?
我猜很多人肯定又要嘲笑庄子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是所谓唯心主义哲学了。其实动辄给先贤贴“唯心”“唯物”标签的人们有谁真懂哲学?真明白自己人云亦云的“唯心”“唯物““辩证”“规律”是什么含义?从根本上讲,我们与庄周生存的处境没有质的不同:人都是特定时空及自己命运的囚徒。这解释了那部叫《肖申克的救赎》的电影和那首叫《加州旅馆》的歌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或许也能解释穿越剧、宫斗戏乃至抗日神剧的热播。)不少网友纷纷留言说自己从银行家安迪的越狱经历中得到多么大的鼓舞,根本不去想电影里描述的越狱行动迹近科幻,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你看,我们多么容易从幻想中获得真实的安慰:如果说人从本质上是生活在自己的“视界”当中,那么精神胜利就是唯一可能的胜利。
所以当年庄周从肖申克监狱越狱的方式其实是唯一可能成功的越狱方式。尽管在常人看来看来他根本没有越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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