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片来自网络 ）
文 | 行之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顾城的这首《感觉》，是首朦胧得不能再朦胧的诗。这首诗如题所示，没有解释，只有感觉。我的感觉，这像是在说《天龙八部》里的两个姑娘。如果把《天龙》当成悲剧来看的，大概就是一片死灰色。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不正是阿朱与阿碧么。
阿朱阿碧是一对江南少女，一红一绿。一个活泼，一个温柔。阿朱是活泼的那个，她爱上了“北乔峰”，从此跟着他浪迹天涯。阿碧是温柔的那个，她爱上了“南慕容”，但她从未说出口。
阿朱和阿碧同是慕容复的婢女，虽身份低微，但都是武侠界的清流，论风姿，毫不逊色于王语嫣这样的女主角。
阿朱对乔峰的爱情，是被公认的，虽然最后以悲剧收场，但足以成为永恒。而阿碧的对慕容复的爱情，却始终像是一首朦胧诗，未曾挑明。
阿碧是那种会让人心醉的女子，她的出场是那么唯美动人。
便在此时，只听得欸乃声响，湖面绿波上漂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段誉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她像是江南女子的代言人，散发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清新温婉气质。她不算是绝色的美女，却以气质取胜，令段誉这样眼界甚高的王孙公子赞叹无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极美，比之木婉清尚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雅，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她的一双手分外好看：
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
唐时韦庄词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大概只有阿碧才能配得上。
阿碧好音乐，住的地方就叫“琴韵小筑”，端的风雅。她才艺出众，不光唱歌好听，甚至能以杀人的武器软鞭和金算盘弹奏伴唱。她的厨艺精湛，随手做的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都让吃遍了皇家美味的段誉大为倾倒。
阿碧的温柔婉约，色艺俱佳，近乎于一种天赋。段誉遇见她后，有一种神思沉醉的幸福感。
今日在江南初见阿碧，忽然又是一番光景，但觉此女清秀温雅，柔情似水，在她身畔，说不出的愉悦平和，弹几句《采桑子》，唱一曲《二杜良辰》，令人心神俱醉。心想倘若长卧小舟，以此女为伴，但求永为良友，共弄绿水，仰观星辰，此生更无他求了。
在外人看来，阿碧应该会喜欢段誉这样的温婉书生，想来是绝配。但段誉却十分清楚，阿碧的心里只有她的慕容公子。
巴天石微笑道：“我们接连三晚，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姑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公子爷，她是缝给你的吧？”段誉忙道：“不是，不是。她多半是缝给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是啊，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老是想着慕容公子，我们三个穿房入舍，她全没察觉……”
慕容复一生的志向是复兴燕国，当上皇帝。他对爱情的事，看得极淡。他或许并没有想过，那个一直默默服侍他的阿碧，对他的感情并不是主仆之情那么简单。而阿碧呢，她其实是自卑的，公子是公子，丫鬟是丫鬟，有什么资格去谈论爱情呢。更何况，公子的身边，还有一个对他一往情深的表妹王语嫣。
对于爱情，她渴望，却不曾奢望。对于慕容复，阿碧只不过是一粒尘埃，而对于阿碧，慕容复却是整个世界。爱情就是这么不对等的关系。
后来呢，慕容复复国失败了，受到刺激后变成疯子，最伤心的人，应该就是阿碧吧。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却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了竹篮之中。
慕容复已经疯了，昔日的翩翩公子沦落至此，再无风采。但阿碧陪着他，在他光鲜的时候陪着他，在他落魄的时候，也陪着他。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跟慕容复告白过，但陪伴，就是最长情的告白。
段誉再见阿碧，心中所想：
“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
是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或许对于阿碧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从前的慕容公子像是天上的星星，永远触摸不到，直到星星跌落尘埃，她终于有机会守在他的身边。她不要天上的星星，只要尘世的爱情。
新修版的《天龙八部》中，金庸修改了结尾，最终王语嫣回到了慕容复的身边。这算是一种残忍吧，何必让王语嫣再去惊扰阿碧的幸福呢。其实，慕容复有一个阿碧，就够了。天下，再不会有这样一个对他全心全意的女子了。
关于阿碧，她众多形象是借段誉的视角勾勒出来的。我甚至有理由相信，段誉其实是喜欢阿碧的。王语嫣离开段誉后，有这样一段描写：
段誉低吟：“长记绿罗裙，处处忆芳草！”钟灵道：“哥哥，你想念王姑娘么？” 段誉道：“有一些，不全部是！”他心中所想，除了王语嫣外，更有太湖中的阿碧。这一望无迹的碧野，恰如太湖的春水碧波、阿碧的绿色罗裙。
这“更有”二字已透露，其实，段誉想阿碧，已经胜过想王语嫣了。
阿碧的一生，如她见段誉时，唱的那首词一般：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为谁归去为谁来？答案已经欲盖弥彰。用一生成就了一句“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金庸笔下还有另外一位女子，叫水笙。她也在诉说着这个道理。
出自《连城诀》的水笙，有和阿碧一样的美丽善良与对爱情的执着。《天龙》的结尾，阿碧让人感到怜惜。而《连城诀》的结尾，水笙让人感到温暖。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这是最喜欢的一段结尾，“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这是金庸小说里，最令人我动容的一句话。如果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等待，则是最温情的告白。
阿朱，阿碧，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她们都是为爱牺牲的孩子。在一片死灰中走过，给世界带来了美好的色彩，却把悲伤留给了自己。她们，还有水笙，这些美好的姑娘，每每想起，总让人忍不住哼起那首《你的样子》：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
这世上有些人，你永远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他们生来就是一首朦胧诗。
20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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