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都说我是傻子,不乖乖地在京城当高贵公主,跑来这塞北吃沙。
燕池城临死之前说他死后,我便回京城吧。
燕池城死在一支流箭下,和我想象里相差甚远,我总以为有一天他会解甲归田,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那日是一个很普通的天气,早上的时候有探子回报,在尧河之南发现了戎狄残兵的踪迹,于是他领着一队人马去围剿。
留守的士兵都说等燕将军回来了就可以回家了。
还问我会不会回京城。
我说若是燕将军回去我必然是跟着回去的。
士兵起哄道:“那我们吃得上喜酒吗?”
我心里一荡:“当然,若是你们燕将军娶我,我便请你们喝酒吃肉,三军都有份!”
士兵们一阵应承,我也好不高兴,总觉得要不了几天就能嫁给燕池城了。
晌午的时候,燕池城回来了,我开心地去接他,结果就看见被扶着进来的燕池城。
他胸口还插了一支箭,铠甲上的血还没有干涸,一滴滴落在他的脚下。
军医马上就来了,我跟进去帮忙,却被赶了出来。
等军医疲惫的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落日余晖,摇摇欲坠。
“怎么样?”
军医摇了摇头,冲我说.“殿下,将军请您进去。”
我掀帘进去,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上还冒着虚汗,见我进来连掀起眼帘的力气都没有。
我见过燕池城最意气风发的模样,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但从未没有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
燕池城的名号全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是我大夏的护国大将军,凶悍的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退避三舍。
可昔日威风堂堂的他,如今却艰难地跟我说,他要死了
我蹲在他床头边,问他要不要回京城,我觉得他还能救治一下。
他摇了摇头,又闭上眼,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青卿,我死后把我埋在她身边,你就回京城吧……。”
“你还念着她!”能让他临死还念着的人,除了那个燕脂能有谁。
可那个燕脂分明是个祸水!因为她所以狄人进犯,边疆动乱,民不聊生。
可就这样他还念着她!
好一出痴情不悔,至死不渝。
怒从心起,我大喊:“军医!军医!你给本宫滚进来!”
“若是你治不好燕池城,本宫就诛杀你九族!”
军医不忍的看着我:“殿下,不是我不想救,是将军……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了无生趣,必死无疑。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你说过,等战争结束了,就回京城的……你这个骗子。”
燕池城喃喃道:“燕脂……”
便再没有了气息。
二
我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撕心裂肺,只是守着他的尸体,安静地在帐子里不眠不休地枯坐了三天。
他们要给燕池城下葬,我不准,我要带他回京城。
他说我不属于这儿,可他也本不属于这儿。
他本来是京城贵公子,一把白扇,一身华服,长身玉立,翩翩惊鸿影,继承家业,便可荣华富贵一生,哪需要来这里,用性命去搏功名。
要不是燕脂——
燕池城本来是要娶我的。
那时我还不是一个受宠的公主,上面有十个皇兄皇姐,其中五皇兄是我同母哥哥,可他不喜欢我,父皇也不喜欢我。
因为母妃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可他们也不想想他们拥有母妃那么多年,可我呢,生来无母,虽有父亲和哥哥,可和没有又有何区别。
在宫里什么依仗都没有,比卑贱的宫女还穷困。
那日我偷偷溜进母妃生前居所蒹葭宫,拿了一个簪子求一个太监出宫典当,却被告到父皇那里,父皇大怒,差点要杖毙我。
我当时也是倔强得很,梗着脖子吼:“那就打死我,不然我就放火烧了蒹葭宫。”
“你!来人!”
与我同母的哥哥没有给我求情,他却连忙跪下,道:“公主年幼,陛下何必动气,好生教导一番便可,莫要辜负姑姑的在天之灵。”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有母族的人,不过是对我不理不问十三年罢了。
后来再遇见,他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帮我。
我却是冷眉冷眼:“不用你装腔作势帮我,我不会感激你的。”
燕池城却笑得月明风清:“臣只是尽臣的本分。”
他的本分却让我好过了不少,慢慢的,我也不是那么排斥他了。
但世事往往出乎意料,戏本子里的事也往往来自生活。
白衣贵公子狩猎的时侯救了一个山野姑娘,日久生情,便成了一段佳话。
往往这个时候还需要一个跋扈的京城贵女,百般爱慕贵公子不成,便千方百计的欺负这个山野姑娘,好让她知难而退。
白衣贵公子是燕池城,山野姑娘是燕脂。
而那个蹦跶得欢快的贵女是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越是欺负燕脂,燕池城和燕脂的感情就愈发深厚。
我还在想,假如我手段能再残忍些,燕池城会不会注意到我,哪怕是恨也可以啊。
可惜他从未因此来找过我,甚至连目光也再不曾落在我身上。
我不懂,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努力都得不到的,却总有人能轻而易举的得到。
三
我在燕池城的脖颈里摸出了一个磨出毛边的香囊,上面的香味很淡,我一下子就闻了出来,那是燕脂的味道。
我冷笑一声,伸手扯下来,正要拿去旁边火盆烧了的时候,却被一颗石子打中手腕,手一歪,那个破旧的香囊掉在地上。
“谁让你进来的!”我冷了脸朝门口看去,却是一怔:“谢楼?!”
谢楼是我在太学最好的朋友,曾陪我度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后来我追随燕池城来了塞北,便和他疏远了。
“你怎么来了?”我蹙眉问。
他笑得一脸痞气,语气却极认真:“听说燕池城死了,我开心得不得了,特意来接你回去。”
这就是谢楼,百年谢家的公子楼,虽尚挂着闲职,但却是京城贵女的梦中情人之一,那双温柔深情的桃花眼里不知溺毙了多少姑娘。
我揉着手腕,抬眼睨他:“燕池城死了,我要把他带回去。”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我是奉陛下旨意而来——”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怎么,他怎么会想起我?”
“你那哥哥怎么会惦记你呢。他是让我来把燕池城和燕脂葬在一起。至于你……随意去哪里。”
我垂眸:“我不会让燕池城和燕脂葬在一起的。”
“当然可以,不过……”谢楼挑起我的下巴,摩挲了两下,笑的特别欠揍:“你得嫁给我。”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脚踢上去。
看着被踹得一个趔趄却依旧笑得风流的谢楼,不由叹息,到底是怎么招惹上他的?
那时我为了燕池城去太学,可每天却只能看着燕池城和燕脂两人郎情妾意,心里郁闷不已。
某日我逃了课,一个人去城郊耍鞭子,不想却被一个人硬生生地撞到地上去了。
“眼瞎了呀!”
我愤愤地站起来,揉着肩膀怒视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竟是一张不下于燕池城的容貌来。
只是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我心里一咯噔,该不会把他撞晕了吧。
我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脸:“喂喂喂!”
“……”他艰难的睁开眼:“救救我……”
我才发现他原来受了伤,不由叹了一口气,自身难保的我怎么拯救来路不明身受重伤的你。
不过看在他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上,我还是把他拖回了我在太学的寝室,翻出之前燕池城送我的药膏,随便给他包扎上了。
夜里他醒了,他说他叫谢楼,百年谢家的谢,小楼昨夜又东风的楼。
“谢谢你救了我。”他诚恳地说,我还记得他当时笑得十分好看,可下一瞬,他让我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你就是那个十公主吧,胸前无肉,面上有痘,目露凶光,难怪燕家小子看不上你的。”
我那时还是肌黄面瘦,身量干扁,活脱脱就是一从乞丐庙里钻出来的黄毛丫头。
“不过没关系,本少爷不嫌弃你丑,我娶你。”他厚着脸皮说。
“想得美。”我嗤之以鼻,后来在路上看见他,也眼也不瞧他一眼,径直走开,但他还是会笑的特别欠揍的跟我打招呼:“小丫头。”
他再次找上我却是让我练一首舞,为即将到来的宫宴,我拒绝却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说:“顾青卿,你想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沉默地应下,我不知道他的计划,但我觉得我应该相信他。
宫宴那天,我穿着他给我安排的舞衣,跳着他安排的舞蹈,却看见全场神色各异,唯父皇的目光深情而怀念。
舞终时,他携琴而来,盘膝一曲《凤求凰》震惊全场。
宴后,父皇似乎苍老了许多,招我上前,天荒地破的摸了我的头:“小十啊,我对不起你母亲……”
一时间在场皆神色各异,唯谢楼微笑看着我。
因为谢楼的缘故,父皇的目光开始放在我身上,尽管我依旧单恋燕池城,却再也没人敢嘲笑我。
我感激他,但也只能是感激。
四
我叹了一口气:“疼不疼?”
“不疼。”谢楼敛住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认真的看着我,忽然道:“青卿,你莫要伤心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勾了勾嘴角,道:“我不伤心。”
然而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啪嗒”掉下来,谢楼手忙脚乱的安慰我,最终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不哭不哭……”
“我想他好好的活着……”
“我知道……”
“我恨他们……”
“我知道……”谢楼拍了拍我的背,低声哄道:“乖……”
燕池城和燕脂其实私奔过一次的。
他们去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
可北狄的王子对貌若天仙的燕脂穷追不舍,恰时大夏需要北狄的合作,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推波助澜。
最后,燕池城和燕脂还是被带回京城。
燕脂被封为公主,在宫里备嫁,而燕池城则被关在天牢。
有一天燕脂来找我。
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冲口而出一句:“我不会帮你们的。”
她微怔,却是一笑:“你能替我好好照顾阿城吗。”
我翻了个白眼:“不要你说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这样莫名其妙的歉意让我有些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晚上我到底是去见了燕池城:“燕脂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惨淡一笑:“我想送她最后一程,青卿,帮帮我。”
我无法拒绝他,去求了父皇,后来父皇亲自召见他,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直到夕阳落到宫墙的那一边,我才看见燕池城从御书房里出来。
神情从容,步履轻松。
我想他应该是想到解决办法了。
他成了送亲的将军,燕脂穿着大红的嫁衣,他们相视一笑,其间默契不言而喻。
我只能站在高高城楼上看着他们。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穿戎装盔甲的燕池城,他长得温文尔雅,但穿起戎装,却是英姿勃发。
那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楼来到我身后,说:“用燕脂引燕池城带兵出征,你父皇真是好计谋啊。”
我有些不解。
他气定神闲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燕池城作为燕家下一任家主,燕家自然舍不得他送死。燕家势大,陛下想削其势,又不能和燕家撕破脸,只能设计让燕池城主动去送死,燕脂便是那个饵。”
“燕脂是我父皇的人?”电光火石那一瞬,我恍然,皇家禁苑哪有那么容易闯进去,狄人不过一个夷族,和亲向来是我朝指定人选,又哪由得狄人指手画脚。
我其实是不懂,不过是一个姑娘,怎么就值得他抛弃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家族。
我说与谢楼听的时候,他不以为意的说:“因为家族就是用来抛弃的。”
我蹙眉看着他,有些不能理解:“人生苦短,能如意的又有几番。若为这样的事就抛弃家族,那是不是太过凉薄了。”
他恍惚了神色,不过一瞬就清醒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而不语。
他说:“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五
谢楼说燕池城表面上是送亲大将军,实则是趁其不备攻打狄人。
他还说不管结果如何,燕脂注定是要死的,燕池城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相信,我坚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果然,在一个月后,我在城楼上远远看见风尘仆仆归来的燕池城。
一身铠甲沾着血迹和灰尘,风霜满面,落魄的竟让人看不出是曾经骑马长街的翩翩少年。
我听说他入宫了,便去找他,可整个京城都没有他人影。
“他走了。”谢楼神出鬼没的。
“去哪儿了?”我愣了愣。
“回塞北了啊……”谢楼微眯着眼,笑得像个狐狸:“他此次回京是为了求救命药,听说那燕脂快死了,你说他是赶不赶得上见她最后一面?”
我蓦然无语。
半个月后捷报传来,一同传回的还有燕脂的死讯。
谢楼裹着羊毛大氅,笑得事不关已:“小青卿,你说燕池城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没说话,思考了一下,问谢楼:“你觉得我怎么才能光明正大的去塞北?”
谢楼讶异地看我:“你想干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别过头轻轻道:“我要去找燕池城。燕脂死了,他就会是我的了。”
六
我终于如愿以偿的去了塞北,作为监军。
以谢家的立场为筹码。
父皇没有活过那个冬天,五哥因得到了燕家和谢家的支持得以顺利登基。
我无脸见谢楼,便避着他一路去了塞北。当我如愿的抵达了塞北,见到燕池城时,他正牵着马,站在一个墓冢旁,身后长河落日。
“池哥哥!”我激动地大声喊他。
燕池城朝我看过来,微微愣了一愣,似乎有些诧异为何我在这里,迟疑的叫我:“青卿?”
那时每日都没有战事,我看着他每天早上牵着马从军营里出去,然后去燕脂墓前坐一天,目光沉寂,很是落寞。
我会在夜里找他喝酒,天上的星星很美,夜幕星河,他闷头喝酒,却不和我说话,我想也许他是恨我的。
恨我那时候没有帮他们。
恨我父皇害他们阴阳两隔。
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你的眼睛很好看。”
我害羞地笑了笑:“谢楼也是这样说。”
他温柔地看我一眼,再没有说话。
我当时在想,他可能有点喜欢我了,不然怎么会夸我眼睛好看呢。
我还想,也许时间久了,他就会慢慢忘记燕脂,同我回京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我没想到他竟存了必死的决心,而且还来得那么突然。
七
我醒来时,感觉思绪平定了很多,但整个人却被谢楼紧紧箍住身子,抱在怀里。
“谢楼。”我推了推他。
他睡得正酣,没应声,眉间微蹙,英挺的脸上还有些风霜疲惫之态。我忽然记起那年酒后高楼之 上,星光如幕,他看着我,看得我两颊通红,恼羞成怒。
突然他说:“阿卿,你眼睛里有星星。”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不知怎的,就觉得又羞恼又开心,那酸酸甜甜的滋味缠绵我心间好长时间。
燕池城那时醉酒后跟我说:“谢楼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却求我好好照顾你。”
“青卿,他很好。”我看不清燕池城说这话时的表情,我却听到自己的心一声声,在寂静的天地里,如小鹿遇溪,如旱禾遇霖。
此刻,仿若昨日重现,我盯着谢楼的脸,心里微微颤动,忽然想,要是我不是公主就好了。
从在太学里遇见他,他就一直陪在我身边,斗嘴,打架,喝酒,也曾走过京城长长的街,看过风花雪月,甚至还逛过窑子,当所有我曾信赖的人都离我而去,唯独他从未辜负我。可时光不能停留,少年终会长大,扛起家族的责任重担。假如我不是一个公主,我必会乖乖的在家里等他来娶我,然后给他生好多孩子,扶持家务,白头到老。
可惜,我是某劳子公主,我从未从这个身份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因为这个不得不远离我的谢楼。
那年宫宴之后,谢家人找到我,谢楼的母亲,从来都是端庄温柔的贵妇人扑通一声的跪在我身前,涕泗横流:“求公主殿下高抬贵手,离我家七郎远一点。七郎身肩谢家大任,不能尚公主啊……”
本朝若是尚公主,便是只能挂着虚名,再不能当官授职,也再没有封官进爵的机会。
他是谢楼,谢家这一辈最有前途的七郎,我怎么能让他的官途断送在我身上。
我扶起谢夫人,许下承诺:“我会离他远远的。”
那晚之后,我便有意识地疏远谢楼。
谢楼何等聪明的人,有一天晚上摸进我寝宫,却是带我出城去爬山。
那天月亮很圆很亮,他带的酒很辣,他的吻很软很甜……
可是除了一把推开他,远走塞北,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越来越割舍不下的心思。
八
我还是被谢楼带了回去。
回京城没过几日,皇兄便召我入宫。
五哥说南蛮起乱,我身为本朝公主,理应担起和亲远嫁,结两境之好的担子。
我蹙眉,他又给我第二个选择——
“谢家公子楼是个百年不出的将才,若是由他主将,平定南蛮不再话下,妹妹你也无需远嫁了。”
我冷笑一声:“谢家是不会让下一任家主上战场的。”
“是啊。”五哥笑了笑,诱哄道:“所以还是得你去同他说。”
“不可能。”我一口回拒,就算谢楼真是百年不出的将才,可是他还是一个凡人,会受伤会死的凡人,战场无情,我不能拿着他的命去赌我的余生。
“我嫁。”我直直跪下:“但是求陛下一件事,我愿意和亲这件事还请陛下瞒着谢楼。”
“若是他寻我……陛下就跟他说,我去塞北了……”
离开皇宫的时候,五哥亲自送我至宫门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红墙碧瓦,这里生我养我,却是我这短短半生痛苦的来源。
五哥抿着唇,良久之后,道:“对不起……”
我沉默,讥讽的看了他一眼:“祝皇兄得万民敬仰,享百世太平。”
谢楼每天都往我公主府上跑,一时之间京城里关于谢楼要尚十公主的谣言喧嚣尘上。碍于素日的交情,又想着他千里迢迢去接我,怪辛苦的,我就没下逐客令。
等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塞北的时候,他皱着眉,质问我:“你这又是去哪里?”
我惊诧不已:“回塞北啊。”
他鄙弃地看了我一眼:“吃沙啊?”
“嗯哼,对呀。”
他眯了眯眼:“你不嫁我?”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他暴跳如雷:“燕池城都死了,你不嫁给我嫁给谁?”
我哑了半晌,垂头想了片刻,认真答道:“我这一生只想嫁给一个人。”
谢楼愣了愣,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最后问我:“真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别过眼不说话。
谢楼索然离开,临走前,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可有曾对我动过心?”
我默默不语。
“顾青卿,你可真绝情,当年我故意扎伤自己,让你救我,可你依旧没有注意到我。”他自嘲般一笑:“我说让你等我来娶你,最后我来了,你也从来没有等我。”
我抬头去看天空,四四方方的院墙里,是多少求而不得,阴差阳错。
“你走吧。”
他沉默离去,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潸然泪下。
谢楼,你看,他们都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
而我又如何成为你本应精彩绝伦的人生的绊脚石。
我所能做的只是远远的看你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别了,我的谢郎。
九
可谢楼还是找来了。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我,就像一头狼盯着猎物,我大气不敢出,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你怎么来了?”
“你竟然敢嫁给别人!还想骗我去塞北了!”他钳着我的下巴:“顾青卿,你可真狠心!”
他的力气很大,疼得我眼泪都掉了出来:“谢楼。”
他眼神蓦然柔和了下来,掐了掐我的脸:“又哭,小哭包。”
我想说些什么,想告诉他,他能来我很开心,想让他走,可最终却只是嚅嚅道:“谢楼,我不想你上战场……你不要死……”
“……”他败下阵来,叹了一口气,“我怎么会死呢,我还没娶你呢。”
“我不能嫁给你……你不能尚公主……”
他笑了一声:“青卿啊。”
我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下文,便抬头看他。
他摸了摸我眼睛:“多久没睡了?这儿都乌黑一片了。”
“睡吧。”他亲了亲我的额头,眼里含着笑,像夏夜的萤火,这也是浓浓困意袭来的时我最后的印象。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只记得梦到了年少的事,没有燕池城,没有燕脂,只有我和谢楼。
很长的梦境,我想起深夜爬山看到的北极星,饮下烈酒辣出的眼泪,我还想起他背着我走过一段路,漫漫的山雾和迢迢的钟声。
梦外是金戈铁马,而我的梦里,吉光片羽皆是少时情深。
我醒来的时候,护送我的将军兴冲冲的冲进来:“殿下!南蛮求和了!”
我有些困惑,我连南蛮的边境都还没到,怎么就求和了呢:“怎么回事?”
那将军也是一脸疑虑:“不知道……据探子回报,似乎是有人率军剿灭了蛮人主力,还杀了蛮王……”
不知为何我立刻想到昨夜来看我的谢楼。
我心一沉:“可知谁人领兵?”
“不知……”
我一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马上,一路便朝探子所指的战场而去。
等我到战场,尸体累累,然后我看到了谢楼。
——满脸血污的谢楼。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昔日白衣不染半尘俗世的贵公子,如今却奄奄一息地趴在死尸之上,不知生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五哥含糊的那句原来是:“谢家成为了第二个燕家。”
于是五哥将父皇用在燕池城身上的法子,再次使在谢楼身上,五哥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他去送死,而送我去和亲只是一个诱饵!
可是谢楼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能看不出来呢,他怎么能来呢……
我顾青卿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他应该是拈花微笑的谢家七郎,应该弹琴幽簧里的状元郎,应该是倚马江湖的少年郎,偏偏不应该是这样……
我跌跌撞撞跑上去将他扶起,紧紧抱在怀里。
“谢楼,谢楼,谢楼,你这个傻子……”
他努力睁开眼,朝我笑了笑:“不要哭。”
“我不哭……谢楼你不要死……”
“你听我说……假如我死了……你就把我忘了……我在江南给你留了一大份家产……你要好好的……
我眼泪汹涌而出:“谢楼,你说过要娶我的……你不能死!”
“我记得……我还没娶你,怎么会死。”
“……阿卿……”
我紧紧抱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巨大的哀恸哽住了喉咙,血和泪混在一起,那是放下的前尘旧事,也是痛彻心扉的后悔。
我想,大概再也没有人会给我收拾烂摊子;再也没有人会在宫宴上众目睽睽之下给我奏一曲《凤求凰》;再没有人会为我舍生忘死。
也再不会有人世间独爱我。
我想嫁给你,谢楼。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告诉他……
十
谢楼被谢家人带回去了,再没了消息。
而青卿在江南呆了很久,久到京城,塞北,燕池城,燕脂那些记忆都淡去,唯独谢楼时时刻刻都提醒着她那段时光是真刻存在的。
某天清晨,江南烟雨终于淡去,她推开窗,探头出去,正巧有青年打马而近。
姑娘不经意瞟了一眼,不由一呆,深衣浅带,玉树临风,原是公子陌上,缓缓归矣。
她手中的长篙直直落下去,眼见就要砸在那人头上,她急着大喊:“谢楼!小心!”
男子举手轻描淡写握住撑篙,抬头粲然一笑:“阿卿。”
跨越千山万水,重重阻隔,我来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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