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年轻气盛”

  苏镇，不算偏僻的一个北方小村庄，却有太多道不尽的悲欢离合，李亚康算一个。

     李亚康是苏镇李先锋的第二个儿子，李先锋家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这是令人羡慕的一家。妻子貌美如花，丈夫勤劳能干，孩子个个聪明伶俐，倘若故事一直这样发展下去，那李亚康大概会读书，就业，再不济便像村里别的年轻人那样娶妻生子，春天时和老少爷们出去搞副业，大伙一起出去，等到立冬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到庄里，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讲着在外面的各种新奇见闻，一家人咋咋呼呼，哈哈大笑。那会北方的冬天啊，你真是想不到有多有趣，火炉上烤着秋天攒下的南瓜子，还有从地窖（北方在地下挖造的洞，里面周围都由石头砌好，用来储存土豆，红薯等作物备着冬天吃）里拿出来的红薯，蒸熟后切成片烤上，家里蔓延着的那种香味，让闻到的人都能温柔三分……可在亚康十岁时，母亲病了，重病。母亲走后，父亲的笑容少了，哥哥外出打工了，姐姐们也在纺织厂或者邻村做些活儿，贴补家用。往日的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

   只有他和父亲固定在家里，父亲终日沉默寡言，他实在不放心。悲剧往往就是在你觉得倒霉时，来一个发泄口，等你捅了篓子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错还是别人的错。李亚康二十岁时，不说玉树临风吧，也算是一表人才了，高瘦精干的大小伙，和镇上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谈恋爱，正是热气腾腾的好年纪呀！可也正在这年镇里部分土地重新组织分地，由于和李家一起分的是镇长亲戚家，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家吃亏太大，论面积论地况其中的猫腻令人昨舌，但毕竟事不关己无人敢言。亚康不傻，坦当当的出来和人理论，不料对方早已想好了措辞，什么前几年春节社里活动你家出钱少啦，你家其余土地年年大丰收…所以得公平，李亚康很是生气，回头看父亲，却是冷静一如往常。回到家后，他问他爸为什么不把不公平说出来，以为他爸至少会安慰他几句，没想到他爸说“你别多管闲事，一点忙帮不上，竟给惹事了，人家当官的说咋就咋得了，就你还能让人家后悔不成？”一句句让李亚康像哑巴吃黄连，反问“难道我们就不做任何抵抗吗？那下次人家就直接找准软柿子捏了！”“这不是逞志气的时候，莫惹是生非，咱们就是这种命！”李亚康恨恨的跺脚“我就是要让他们后悔！”罢了，冲出院门。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哥哥姐姐，觉得一切都不如院，感觉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实在难以平静。不懂法的他终于走到了自由的边界。

    第二天凌晨两点半，镇上一声巨响。

 镇上唯一的小学成了危楼。还能警笛声响彻苏镇，拉封条，抓嫌犯！

 至今都没人知道李亚康是从哪里弄来的雷管，又是为何去炸学校，我猜想，他是想在校园里炸，吓唬当官的吧，校园地方空旷，距离镇上家近。只是没料到威力如此之大，竟能将楼都颤起来。我现在仍然为他的无知感到无奈，但却无法从心里把他当做一个坏人，尽管从那以后他是全镇的反面教材。李亚康，半夜轰炸学校，触犯刑法，鉴于无人员伤亡以及结合各项规定情况，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所有人以为眼前的楼快倒的话，会害怕吧，他逃走了。放下了父亲，土地，和姑娘。

  法网恢恢，被找到的情况竟带着玩笑一样的凄凉。两年后，他在南方务工时和一工友起了冲突，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北边来的滚北方去，来我们的地盘还不老实点，不乖点老子弄死你！”，虽是尽量低调行事的逃犯，可毕竟也年轻气盛，回一句“老子当年把学校炸了都没事，你敢惹我？！”有心人把这句话提供给了警方。

 李亚康潜逃两年，没悔改之意，现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

 那会他哥已经成家了，姐姐们也成家了，父亲种地，或者出去搞副业。

 住了一年后，哥哥姐姐带着自己孩子去看他，他看着一个个粉嘟嘟的小娃娃，内心懊悔不已，如果…现在我大概也会有这样温暖的家庭吧！家人的泪就没断过，哥哥说，父亲坚决不过来，其实他比谁都难过。李亚康只是点头，流泪，没说一句话，直到探望时间结束后，哥哥看到二十三岁的李亚康嘴里没有一颗牙……

     我和他哥哥的小女儿是同学，有一天她和我说，“我叔叔回来了”。回到家和爸妈说这件事，爸爸数着手指头说十三年，原因大概是他在里面表现良好吧！当晚，他来到了我家，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这个一直活在故事里的主人公，我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无数次的给我讲过他炸学校的事。如今，他坐到我面前，我真是无法对号入座。年近四十的他干净儒雅，却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爸爸去集市买了酒回来，说“兄弟，你回来就好，人回来了就有希望呀！”，我爸比他大几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年轻时互相开对方玩笑，帮对方逗女孩子，被女孩子逗。我爸说，“有一次，明明是你说那谁胖，结果人家一群姑娘把我绑了扔在了菜地里……”，亚康说，“还说我呢！还不是因为你声音大被人家一群姑娘听到…”，我爸哈哈大笑，说“对，就是，尤其是君兰，就是她耳朵尖，先听到的…”然后我爸，不往下说了，君兰是和亚康叔谈恋爱的姑娘。“没事儿，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记了，再说人家又没对不起我，是我自己冲动犯了错……”再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男人来自心底的最悲伤的抽泣，我知道那种悲伤，越长大越知道。他握着我爸的手，“我不是想身无分文回来蹭吃喝的，十几年了呀，我想我爹，想我哥，想侄儿们，他们八九年没去看我了，我真想啊……我在里面除了劳动就是看书，懂了好多知识，自己当年多傻呀，还有无聊的时候想到和哥哥姐姐，爹娘一起的日子，想到咱兄弟们一起的日子，想着就哭了想着就笑了…我嫂子说我一把年纪不挣点钱就回家，我不是啊……”，喝酒到深处，内心的苦便再也压不住了吧，我看着他没有半分的嘲笑，只觉得无奈，无奈，是啊，将近四十的年纪，没有工作经验，又带着案底，出来是出来了，然后呢？爸抽出手，拍他的背，“二康，别哭，不行哥先借给你点钱，多了没有，借你渡过难关还是可以的！”“哥，你家三个娃了，生活难我知道，我不要你借我啊，我找我哥借点就行……你说他们怎么能觉得我是赖吃呢，我才刚回来啊，回来看看大家都安好我就出去搞副业挣钱去……你不知道，我心疼我父亲啊，一个人住着，没人说话，我对不起他呀，我回来抱着我爹哭啊，心里苦，我是不孝子啊……”，后来，他俩都喝醉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早去我家菜园里摘菜，竟无意听到他嫂子和街坊邻居的对话，“那么大了，不是出去挣钱呢，回来有啥用了，光看看你爹有啥用了，治病得钱，吃饭得钱，用的电还得钱啊，你倒是拿钱啊，干巴巴的顶着一颗脑袋回家，又不是啥干部回来了，等着你光宗耀祖呢！”，旁边的应承着“就是说呀，快四十了，娶媳妇不可能了，搞副业总可能的，一回来就来哥哥嫂嫂家蹭吃喝多没意思呀！”我匆匆的走过去，生怕自己多听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第三天清晨时，听到李亚康已不在苏镇的消息，有人说他外出找工作去了，有人说失去相亲了，有人说去外面流浪了，还有说他上山跳悬崖了……人们说他可怜，说他不孝，给下一代说着年少轻狂就得承担悲痛无人问津的下场，那个儒雅的中年男子形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知道他一定是挣钱去了，为了他的父亲，一定是。只是，他父亲那年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是端着碗都颤抖的老人了。

 后来，我听说他往家里寄了一点钱，真的不多，但对于考哥哥养老的父亲来说也不算少，我不知道这笔钱的用在了哪里，只是我亲眼看到他嫂子给他爸每月交一块钱的电费时，嘴里并不小的骂声。

  他爸的葬礼，他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没有人告诉，还是他真的一直在流浪。

 我的苏镇啊，愿你温暖，温润，少些薄凉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