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区梓、胥长逍来汶阳打过两年零工,故对城中物美价廉的居所略知一二,他们带钟孟扬来到位于城南的悦远楼。这里同四方楼,都从事极、绾二州的人力仲介。
住所是二十人一间的通铺。钟孟扬与胥长逍放好简单行囊,却见区梓揣著包袱不放。
“区兄弟,怎么不把东西放下呢?”
“唉,让你见笑了,这种地方人多混杂,咱的家当都在这里,不想让扒手摸走。”区梓小心翼翼地说。
钟孟扬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你总这么提心吊胆,不怕哪日迷了心窍,变得疯癫疯癫。”
“这些钱也是咱们辛苦攒来,大老远来一趟,不就为这些?倒是你别老说浑话,今日若无钟先生搭救,你那张嘴怎么斗十来人。”区梓责难道。
胥长逍噘著嘴,似乎将这些话当成杞人忧天。
“胥兄弟,方才说到你们被流放,后来呢?”
“遣散仆从后,爹带着我跟娘从晴州到绝骑镇,后面的事也什么好说,就跟其他被流放的人差不多。”胥长逍提及家人,逍遥的神情倒是减了几分。
钟孟扬瞥见他的神情,也不忍再细问,区梓却说:“长逍,我倒真不知道伯父有这段过去,你怎不早些告诉咱?”
“说也无意,日子总得过呀。”胥长逍又换上那副无谓的表情。
“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可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你的事我怎能不理──”
“好好好,我都明白,别让钟兄弟误以为我们性喜龙阳。”胥长逍转了话题,说:“这个时节正值夏贡,钟兄弟是要往京城的吧?此时在汶阳,不知做何打算?”
昊王朝统领四夷,定下诸邦一稔两贡的制度,分为夏冬两次。钟孟扬已不惊叹胥长逍的广知,但忖着火凤教一事是否全盘托出。与许龙的密策并非小事,若告知不相干的人,怕事多延误,也怕牵连无辜。
“汶阳北方的临沧有位孺夫子,乃在下启蒙之师,离夏贡还有些时日,便想先拜会老师。”
“钟先生是说‘腹中万卷’孺子回?我以为他仍在京城教太学呢。”区梓张大眼,兴奋地问。
“不错,孺夫子离开貊州后被皇上征到京师,但夫子年事已高,现已告老还乡,回临沧教书。”
“孺夫子可是名满天下,钟先生真有福份,能受业于孺夫子。可惜啊……”区梓忽然垂眼,染上寂寞颜色。
“恕在下踰矩,不知两位之后有何打算?”
“若时运得济,自然冀望光耀门楣。可是现下这身分,要入太学也不可能。”
“还不如勤练弓马,入边军请战功。”
“长逍,打消这念头吧,你连一石弓都拉不开,还想上阵杀敌?”区梓摇头道。
三人站在悦远楼门口谈笑风生,忽然传来锣鼓宣天,随之一阵低鸣管号响彻。街上百姓立即闪避一方,面色恐惧。区梓的笑颜嘎然停止,连忙扯著两人回客栈内。
但那只庞大的队伍已靠近悦远楼,沿街民众莫不跪仰。钟孟扬视力极好,他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八人大轿,轿有七级阶梯,皆以金银锻造,上有一个供坐的大蒲团,由各色丝绸织成。轿顶有盖,盖子镶满宝石,那大轿在日光照射下,让人看得目眩神迷。
轿上之人身穿红黄两色袍子,并绣有各样图腾,头戴高尖帽,帽顶有颗鹅卵石大小的随珠,那人体长体胖,圆脸滋润,年岁四十左右。
轿身前后又各有十二人,穿素面红黄两色袍,剃光头,有的人举幡旗,有的扛长管,打锣鼓。这些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这盛大的队伍沿途向百姓收钱,并喊著“念兹苦海,愿做渡津”。
“又是这些阉僧。”钟孟扬啐道。
“咦?钟兄弟也知道?貊州也有阉僧吗?”
“不,去年接下贡使任务,在下一路北上,见大城市里都有这阵仗,便询问当地人,才知道这些阉僧被皇上惯着,所以敢肆无忌惮的收钱。京城此风更胜,几乎每日都有大型捐祭。”钟孟扬忿恨的说。
“这么说起来,汶阳的阉人倒合情理,每五日一次捐祭,倒很良心。不过这些人跟太监没两样,权势倒顶了天听。”胥长逍打趣的说。
“你们少说两句吧,他们快来了,先躲进来避风头。”
老板也吆喝大伙进门,他拿着一袋钱跪在门口等著进献。若有人敢锁门不从,阉僧会直接破门抢劫,告官也无用,皇上护的子,谁敢多管闲事。
钟孟扬见了心烦,便跟着暂避屋内。
“诏爷饶命,诏爷饶命,莫拿走我老婆的买药钱。”一朴实的中年汉子跪在地上求情。当地的主掌人被称为司诏,故百姓称之诏爷。
队伍停下,惹得上头的司诏关注。钟孟扬也不顾反对,凑到人群里,想一探究竟。区梓怕他胡来,便紧跟在后。
“怎么停下了?”司诏语气阴柔,不男不女,但能听出语中不悦。
“司诏,有个男人不肯给钱,死扒著不放。”负责收钱的人回报道。
“搅扰捐祭者非魔即妖,放过妖人将祸乱天下。”司诏瞪着中年汉子,“我教护法听命,今有妖人乱道,速将妖人就地正法。”
“恪遵法命。”前头四名手持横刀的护法立刻围住中年汉子。
“诏爷饶命啊,小的不是妖人,不是妖人啊。”中年汉子跪在地上哆嗦。
护法扒掉他的衣服,踩着背脊,做出斩首的姿势。
跪着的百姓惊慌地缩在一起,只怕司诏怒气牵连,任凭中年汉子吼叫,也无人搭理。
“动作麻利些,莫要误了捐祭的时辰。”司诏一脸烦心,巴不得护法快解决此事。
刀耀日光,让大家不敢睁眼,其中一个护法高举横刀,但此刻人群里又窜出一个正值荳蔻小姑娘。
“求诏爷放过我爹,小女愿意代替爹一死。”小姑娘跪在轿前,泪眼婆娑。
“哦?又出来一个妖女。唉,今日大凶,妖星横出。”
“小花儿快走,别理爹啊!”中年汉子死命大喊。
“妖畜,谁准你开口?”护法用刀柄重击中年汉子的头。
“请诏爷饶命,请诏爷饶命。”小姑娘见状,连忙重重磕头。
司诏摸了摸光滑的下颚,笑道:“这个女妖孽气太重,需要本诏好生净化。为天下苍生,本诏理应如此。护法听命,速斩男妖,擒捉女妖,以免祸害苍生。”
“恪遵法命。”
“那小姑娘歹命,这些阉僧虽没那玩意儿,性仍淫色,好多良家妇人被掳,听说受尽折磨啊。”那些百姓只能为小花儿抱以同情。
钟孟扬听到这儿,已是浑身绷紧,恨不得冲出去救那对父女。
“先生莫要冲动,这些人不比四方楼的地痞,连长牧都忌惮他们三分。”
“胡扯!见此不义故若罔闻,钟某不屑为之。”
钟孟扬正要踞行,区梓见拉他不住,正想躲回客栈。后方一阵快马蹄声,打破众人沉默,司诏狐疑的看向后边,捐祭之时即使是掌管一郡的长牧也不敢行驶马队。
前导马众持大红旗,写着“拔岳”二字,共有三十余身穿铁甲的骑兵朝司诏队伍而来。
“司诏,是拔岳军的旗帜。”
“他们也敢管我的事?”司诏脸色大怒。
原本有所动作的钟孟扬也停下,细等事态发展。拔岳军乃驻守昊王朝十五行军之一,本归中央枢密府管辖,但十年前征讨回回大败,地方动荡,十五行军被遣到各地坐镇。富饶的屏州便由拔岳军驻守。
但十五行军不插手行政、法律、财务,供养仍取自中央调配的地方官,用以节制各路大将。并且无圣旨不得出兵越界。
百姓纷纷退出一条路,一瞬间三十余骑来到司诏面前。领头的是一名身材高壮,蓄著山羊胡的男子,眼窝极深,酷似回回人。
“杨梦枪?他不是去打山贼了,怎么会在这里?”司诏唸出来者姓名。
“屠司诏,别来无恙,您还是如此准时捐祭。”
“杨大人,你这阵仗是何用意?莫非预阻拦捐祭?”
“若是捐祭,我当然不敢拦路,但我看您的阵仗,倒像血祭。”杨梦枪铿锵有力地说。
他走到中年汉子身旁,瞪着四名护法,他们见杨梦枪眼露凶光,连忙退回司诏身旁。
“杨大人,杨副将,你的意思是要救走这个男妖?”司诏咬牙切齿。
“妖?哪里有妖?”杨梦枪故作惊讶,“我只看见一个命危旦夕的百姓。”
“包庇邪妖,其心必异。”
“司诏,莫做过头了,拿钱事小,杀人事大。”
“你敢羞辱本座?本座是为皇上杀妖,保大昊江山永固,你却要阻拦,难不成想造反?”
“按照您的话说,这街上的妖可不少。依我看,放人一条生路,反倒是替大昊江山修德。您说呢,屠司诏?”
“拔岳军倒包山包海起来了,别忘了你们可不能插手地方事务。”
“人命关天,司诏大可状告杨某,但杨某以己身为担保,此人非妖,望司诏网开一面。”杨梦枪向司诏行军礼,眼神非常坚决。
扛着大轿的轿夫突然松手,跌成一团,前后随行赶紧避开。司诏摔得老重,扭著脸大骂:“混蛋,你们这些妖物,竟敢衰本座,一个个不要命了吧!”
随行人员赶紧扶起他,那些轿夫因为在这里耗时太久,早撑得没力了。
“司诏,此时先卖杨梦枪面子,与拔岳军硬碰硬没有好下场。反正咱们有的是机会扳回一成。”护法凑著说。
看着三十多个铁甲骑兵,加上这狼狈样,实在半点底气也没有。
“直娘贼。”司诏狠掴那护法耳光,被搀扶著说:“好,杨副将,念我宗慈悲,愿度迷航,今日便承你情面,再看这两妖后续是否改邪归正。”
另一面护法赶紧让人起轿,扶司诏上去。
“司诏,司诏,您的法帽。”
闻人这么说,司诏才发现头上光亮一片,连忙抢过帽子戴上。
“来人,给屠司诏让路,别耽误人家的时辰。”杨梦枪下令道。
前方的路立刻清空,大伙都在看司诏的反应,司诏只能绷著一张脸,催促著队伍继续前行。慌乱中,钟孟扬瞥见许龙庞大的身影,他也在这里看阉僧搞什么把戏。
阉僧的队伍离去后,中年汉子携著女儿跪在杨梦枪跟前,哭啼道:“杨爷救命之恩,小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请恩人受拜。”
“保民义举,何须多礼。这些钱拿去给夫人治病,小心别弄丢了。”杨梦枪又给中年汉子一笔钱,并催促他快离去。谁知道那司诏会不会来个回马枪,又说要捉妖治罪。
中年汉子带着女儿走后,看完全程的钟孟扬赞赏道:“久闻杨大人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闻。”
“呵,过奖了。方才见公子也想动手,但杨某劝你别轻易招惹阉僧,这帮人敢如此兴风作浪,绝非一日之弊。”
“大人好眼力,看来在下还得学着收敛杀气。”
区梓在对面喊道:“钟先生,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呢?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
“我找不着长逍,他不晓得跑哪去了,你有看见他吗?”区梓紧张的说。
“区梓,你找我?”胥长逍突然拍了下区梓的肩头。
“天啊!你吓死我了,你躲哪去了?客栈里也见不到你。”
“正是这位小兄弟骑马来找我,告知这里发生的事。”杨梦枪指著胥长逍说:“他们的救命恩人其实是他。”
“怪不得一直没见到胥兄弟,竟然做了这等好事。”钟孟扬笑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长逍,你又做了什么?而且你哪来的马?你什么时候会骑马了?”区梓又是一阵摸不著头脑。
胥长逍一派轻松笑说:“悦远楼旁的马厩拴著好几匹马呢,咱先借来乘了。区梓,今早咱们搬货时,不是有人说拔岳军的杨大人讨盗贼回程吗,咱想说阉僧势大,地方官不敢管,就去找杨大人碰运气。”
“呵呵,那屠司诏也料不到杨某会来挡他的路。胥小子胆气十足啊,要不让杨某给你向郭将军举荐?”杨梦枪捻著胡须莞尔。
“杨大人心意,小人心领,还是现在这样自在些。倒是那些阉僧度量狭小,怕对你不利。”
“这倒不必担心,杨某老早想挫这些阉僧锐气,今日还倚仗你的消息,才能大快人心。胥小子,后会有期。”杨梦枪跨上坐骑,领骑兵回营。
围聚的百姓大多散去,三人也走回悦远楼。老板喜孜孜宣布晚食帮大家加菜,原来是方才被杨梦枪捣乱,司诏连钱都忘了收。三人也跟着其他人围在桌旁。
区梓又怨道:“在绝骑时从未见过你骑马,怎么突然说会就会?长逍,你到底还瞒我多少?咱们是好兄弟吧,这东瞒西隐的,一点也不像朋友。”
“老兄,咱们常常揭不开锅,哪来马骑?只是幼时学过一些,今日事急,才忖著一试,攸关人命,顾不上其它考虑了。”胥长逍解释道。
“胥兄弟做事风格奇妙,不愧将门虎子。”
“哪来虎子,蝨子还差不多。遮腾了几时,五脏庙都闹饥荒了,老板还不赶快上菜。”
“长逍,以后做事还是先跟我商量吧,你瞻前不顾后的,下次摔马了咱办?”
“行啦,别念了,这么爱念经不如跟着拜阉僧吧。”
“我是关心你呀──”见到胥长逍笑脸盈盈,区梓也不想再多说。
“这次虽然阻拦他们,但阉僧毒害未绝,百姓还是难逃水火。”钟孟扬叹道。
隔壁桌一个绾州来的大叔凑了过来,兴致盎然地说:“他们没那玩意儿就整天搞怪,男不男女不女的,看来就恶心。还是火凤教好,去那儿吃喝不收钱,病了治病符水喝,特灵,真的,不唬人,我就靠符水治过一次伤寒。”
“哦?”这话勾起钟孟扬的兴趣,便问:“角天师给的符水吗?”
“你说角天师?唉,我哪来这么大的福分,是其他道长开的符。若是角天师亲自画符,据说连瞎子都能看见路。”
“没准那个角天师还能点石成金,让你买良田美宅,过上好日子呢。”胥长逍大笑道。
“满嘴浑话,这话说给我听还行,要让火凤教徒听了,要割舌头的。”那大叔嗤之以鼻道。
“这位兄弟并无恶意,大叔莫要见怪。”钟孟扬替他打了圆场。
“是说火凤教这么得力,皇上为啥偏要信什么鬼阉僧,一群没卵蛋的怪人只会要钱。不说屏州富庶之地,就是我老乡绾州九熙,也成天见这帮肏蛋的家伙索钱。”大叔愈说愈气,一嘴脏话也跟着肆无忌惮的说。
“区梓,幸好咱们边镇穷荒,阉僧连那鬼地方也不去,这算得上大幸吧。”
“穷有什么好,瞎起哄。”区梓不想甩胥长逍,便倒着凉水喝。
“大叔,您是火凤教徒吗?”钟孟扬进一步问。
“我啊──”
“妈的老周,跟这些小子混哪去呢?快回来,阿牛沽酒来了,快来快来。”大叔的同伙隔桌唤著,早把钟孟扬的问题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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