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上车下车、如上船下船,这句话,我很早就在书上看过,从别人嘴里听过,但近几年,我才在自己的心中看见过它,在自己情感的波浪中听见过它。
某某走了,某某某又走了。近几年,我从父母的口里常听到这样的消息。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跟“走了”联系到一起,父母讲得平静,我听了,心中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父母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他们单位的老同事相继离世,也是正常的、无奈的事情,只是一次次“走了”的消息,让我对“人生如上车下车、如上船下船”有了切身的体会。
我父母一辈子都在一个海军装备研究所工作,那个研究所就像是一艘大船,载着上千人航行在人生的路途上。
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那艘“大船”上。研究所原是人民海军的编制,工作人员多是穿军装的军人,后来单位从海军转入地方,工作人员也脱下了军装,但仍是隶属于国防系统的单位。早年,为备战,这个研究海军装备的单位,竟被安置在远离大海的鄂西近川的小山沟里。我的童年少年就是在那个小山沟里度过的。
在小山沟里当然见不到海,小时候,我能见到的只是一条贯穿小山沟的河,河面宽在几米到几十米之间,河水浅处,挽起裤脚就能蹚过河,深处也不过三、五米,上下行船是不可能的,只在发洪水时,见从上游漂流下木排过。但河上也不是绝对没有船,在平缓的深水处,有一种供当地农民下网打鱼用的独人小舟,无舵无桨,靠手划水移动,说是船,倒不如说是漂浮河上的洗澡盆。河上另一种船却逼真得多,那就是小孩子们折的纸船,一张纸几下折叠,再一拉伸,一艘有模有样的纸船就成了。纸船主要有两个样式,一是“军舰船”,船身坚挺,首尾尖翘,中部有一个大的锥形舰岛,如若折叠成首高尾低,像昂首挺立的雄狮,再用一小段竹棍木棍插在舰岛上作炮,那就是活脱脱的劈波斩浪、所向无敌的战舰;另一是“民用货船”,船舱平阔,船帮薄直,首尾船帮成浅弧形,略窄于船身,两边有对称的加厚夹板,如两端内缩的长方形水槽,这船装上“成千上万吨”的货物绝无问题。孩子们站在桥上,将折好的纸船飘坠到河面上,船顺着水流漂行,谁折的纸船漂流的远,谁就是胜利赢家。这河承载着“海军”子弟们的远航远征梦。
河虽小,却是山沟里“海军”的下一代搏浪戏水的大舞台。游泳,“海军”后代们无论大小、男女,只要会跑会跳,绝大多数就会游泳,而且多半是无师自通,当大孩子们在深水区欢快畅游时,小孩子就在浅水处兴奋试水,先是将头埋进水,四肢着河床爬行,再渐渐四肢悬浮学会憋气潜游,熟练了,试着将头抬出水面游,在忽潜忽浮中,胆子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中就游进深水区,一个游泳“健将”就此诞生了。好强争胜的“海军”子弟们绝不会止步于会游泳,他们比跳水,看谁站得高跳得优美、花样多;他们比潜水,看谁潜得深潜得久;他们比胆量,看谁在洪水来时敢下水搏浪。他们还在小河中,从事他们的“渔业”工作,在水浅流急段,他们探手进卵石下摸鱼捉蟹;在河宽水深段,他们用网捕鱼捞虾;甚至有个别野性孩子还偷偷地去电鱼炸鱼。在这封闭的小山沟里,那条小河装进了“海军”子弟们多少快乐的记忆,那流淌的河水捎去了“海军”子弟们多少远方的梦想!
由于环境闭塞,小山沟里的研究所自成一个小社会,有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医院,有自己的商店、自己的菜场,有自己的食堂、自己的招待所,有自己的澡堂、自己的开水房和蒸饭房,有自己的邮局、自己的银行,有自己的放映队、自己的运输队,有自己的警卫部队、自己的公安保卫部门,还有自己的变电站、自己的电台站、自己的木工房、自己的豆腐房、自己的养猪场等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俱全”让研究所如独自航行的大船,上面的人衣食住行都有着落,同时,上面的人也就被“俱全”的金箍棒划圈、圈禁在“大船”上。
“大船”上的船长、大副、轮机长、水手船员们,虽然驾驶着国家最先进的设备,肩负着民族强胜人民海军的历史重任,但却过着半供给半自足的生活。工资微薄、物质匮乏,在当年是全国的普遍现象,研究所作为军队、军工单位,情况略强于一般单位,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家家都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国家供给只解决了基本的温饱,要改善生活还得自立更生,那些上班搞尖端科研、摆弄现代化仪器设备的人,下班却搞起副业、摆弄非现代化的锄头斧子,种菜地、养鸡鸭、打家具、做裁缝,下河捕鱼、上山砍柴,出现了不少种菜高手、养禽行家,出色木匠、优秀裁缝,还有让小孩子们十分崇拜的猎人渔夫,受家家户户欢迎的家电修理能人。家家搞副业,户户有专长。我们家擅长养鸭,鸭都是从小养起的,挖蚯蚓喂小鸭是我喜欢做的家务事,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拎着一个罐子,找一块阴湿的荒地或竹树的空隙地,最好是堆放过垃圾、肥料、草垛的地方,用锄一小锄一小锄地刨,被挖出的蚯蚓如弹簧般在地上乱跳,赶紧抓捏住放进罐子里,挖好一罐就拿回家喂小鸭,将罐里蚯蚓倒在地上,小鸭们一窝蜂地拥过来啄食,不一会就一扫而光,一个个小脖子歪鼓出心满意足。蚯蚓是荤菜,浮萍是素食,捞浮萍先要制做工具,用铁丝窝一个圈,在铁圈上扎上纱布,制成一个浅网兜,再将网兜绑在一根长竹杆的一头,捞浮萍的长杆工具就制成了。拿着长杆,挎着密实的竹篓,去到水田边、池塘畔,一兜一兜地捞浮萍,装进竹篓,拿回家倒进盛着半盆水的大盆里,鸭子们就会围过来铲吸。另外还会抓点泥鳅、逮点青蛙给鸭子们改善伙食。鸭子大了,白天就可以赶下河里,任它们捉鱼吃草,傍晚收回家补食,早晨就可以去鸭窝里拾鸭蛋。我们家长年饲养七八只、十几只鸭,鸭蛋足够一家人吃,还自制了不少皮蛋、咸鸭蛋。过年或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也会杀一只鸭,做一个大菜。
小山沟虽是一个狭小的天地,但也是小孩子们的欢快乐园。除水上节目外,小孩子们还有许多岸上游戏。抽陀螺、滚铁环、搧烟盒、打弹弓、弹玻璃球、坠撞杏核、投打弹壳、溜滑轮车,还有踢踺子、跳橡皮绳、扔抓沙包……,游戏用玩具几乎都是废物利用自制的,更有些群体性游戏,如“攻占堡垒”、“工兵抓强盗”、“打仗”。“打仗”是一群孩子分为两拨,每人都拿着铁丝和橡皮筋做的弹弓或手枪,从对立方向相互攻击,向对方射纸叠的子弹,中弹者即为阵亡,一方全部阵亡,另一方就获胜。在貌似简陋却丰富多采的嬉戏中,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儿时光,没有远大的理想,没有前途的焦虑,那个小山沟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沟沟坎坎、那里的草草木木,深深地嵌入也几乎完全塞满了我幼小的心。
改革开放前,研究所那个小社会是封闭自循环的世界,小孩在自己的医院出生,在自己的托儿所保育,在自己的幼儿园启蒙,在自己的小学、初中、高中上学,大了由自己单位安排上班岗位,恋爱结婚也是自己的子弟找自己的子弟。我的年龄稍稍大了,能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如是后,心中多少有了些不知所措。
然而,我是幸运的,初中没毕业,国家就改革开放了。我有机会考进县高级中学,我有机会考上大学,我有机会脱离那艘封闭的“大船”,奔向广阔的天地,去创造崭新的生活。
研究所也是幸运的,在那位受人爱戴的老人做出世界大战一时半会打不起来的判断后,研究所这艘避航在憋屈的征途上的“大船”终于驶向了大海,整体搬迁到临海的浙江,落户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的浙江杭州。
一开始,研究所并没有改变自成一体的传统,大部分的社会功能都保留下来,单位里的人也很少与当地的人交往,如一艘停泊在新港湾的孤独的旧船。不把研究所的人投入外部人群中,不能惊讶地发现,研究所的人已形成为一个独特的“部族”,它有自己的“官方”语言——似普通话又与普通话有明显区别的“所音”,它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性格特征。走在大街上,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不需要看清相貌,从其走路的姿态、从其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就能准确判定那人是不是研究所的人;听人说话,不需要回头看人,就能毫不迟疑地认定那是研究所的人。
好在形势逼人,时间会改变一切。研究所这艘“大船”逐渐卸下了沉重的社会包袱,自有的澡堂、开水房、招待所、幼儿园、医院等相继关闭;所大门也逐渐向外部社会敞开,“所原住民”第一代发挥自身科研本领纷纷涉足民品开发、走进民营企业;“所原住民”第二代通过考上大学、参军入伍、社会招工、下海经商拥抱外部社会,走向全国各地;“所原住民”第三代更加开放,有更广阔的视野,大批大批地出国留学、闯荡世界。于此同时,这艘“大船”也面向社会招募了大批高端人才、输入了许多新鲜血液,新的船长、大副、轮机长不再要求“所原住民”身份,整条船从里到外进行了更新换血,面貌一新地加入到千舟争渡、百舸争流的改革开放大潮流中。
我十四五岁就离所求学,十七八岁就离家独立生活,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就脱离了研究所这艘“大船”,但几十年过去,已应知天命后,我才猛然发现自己“所音”未改,“所文化”在自己身上早已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自尊自强却清高自负,我真诚朴实却固执倔强,我待人友善却不擅交际;我事业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依仗“所文化”的恩赐;我生活中的挫折,常常能显现“所文化”的身影。
如今,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虽身离“大船”,但情却牢牢地系在“大船”上,叶落终需归根,我越来越喜欢听父母讲研究所的旧事新闻,谈研究所的老人近况;我越来越关心我们国家的造船业,越来越留意人民海军的建设发展情况,我为我们国家造船业甲冠全球而骄傲,我为一艘艘先进的战舰下水入编人民海军而激动。
所一代的老人正在一个接一个地下船走了,所二代也陆陆续续地退休,但所三代、所四代已接过了指挥棒,握紧了方向盘,正驾驶着研究所这艘“大船”破浪前进,航向远洋深海。
从研究所身上,我看到了国家,我们国家这艘巨轮正在高速驶向世界舞台的中央。个人的“上船下船”只要融入国家巨轮、贡献巨轮远航,就是幸福的,就不会有什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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