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去往极乐世界已经月余，他突然这么离开，让我终于下得决心要再读《天龙八部》一遍。读此书的想法一直有，但始终只是个念头。之前料想，我拖延下去，最晚应是在金庸去世的时候读它，现在看来，果然料想得没错。
我每日读一点，终于在12月6日读完了它。
金庸的表哥是徐志摩，徐志摩的老师是梁启超，梁启超的老师是康有为。积弱积贫的晚清与今天2018年只用几位名人之间的关系就能串起。所谓这么近那么远，金庸刚刚离世，他表哥的师爷给皇帝上书变法，好像也不是太久远的事。
又好像事情全都太久远了。
金庸携妻儿站在中南海时，为他递烟的是邓小平，玩笑中直言金庸中学被开除的是江泽民。金庸离世，表哀悼的却是习近平，送花圈的却是马云了。
金庸仰慕者众多，却也被不少人骂过。李敖就曾经指着金庸的鼻子骂他写的狗屁不通，细想《北京法源寺》中李敖写史论事的水准，便觉金庸他也是骂得的。李敖一生骂人无数，我实在是喜爱他，而金庸也不回李敖，实在有趣。今年两人都通通云游去了，路上若是相见，不知道是谈人间往事还是谈如何信佛。
邓小平自己说没读过多少马克思，但金庸的书倒是每天晚上都看几页的。那时候金庸的书在大陆是禁书，人民网说邓小平是“托境外的朋友带来几本”。看来邓公也必是个有趣人物，不读马克思却做了个伟大的设计师。未读多少马克思的人，而有缔造社会主义新时代的能力，可见邓小平识人间规律、洞悉社会本质的水准非常之高，或许本来也不在马先生之下。金庸的小说，话语简单轻松，却入了小平的眼，这其中一定有它的道理。 我在讲马先生的地方待着的时候，这里边讲话提问，端的是正襟危坐，此刻想到邓公，便觉得忍俊不禁。
细想起来，从前当天龙八部是个武侠小说，看来是会错了金庸的意。这里面的武功招式，分明都是敷衍了事，稀奇古怪全凭金庸拍脑袋想出来的。六脉神剑，四海八荒唯我独尊功，凌波微步，诸如此类，起个好听的名字却不阐述其武功之道理，只不过是这个老祖创建的或是那个洞中刻着的，论其形容方式也是翻来覆去的几个：精妙无比，好不威风，如何能敌等等。金庸至死，被人记住的也不过是些帮派招数。我原本记得的也只是这些，还有一些郭靖死守襄阳的家国情怀，杨过小龙女的你侬我侬。
但再读天龙八部时，可以很清楚地捕捉金庸的思考和感悟，读着读着就可知道，金庸这样写故事，是超然物外的写法。格局至此不易，却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往后再写寻常文章，那就是自降身份。
72年金庸封笔，自述写尽武侠世界，不必再写。我作一回事后诸葛亮，认为看明白了天空八部，就知这是迟早的必然。
天龙八部在讲伤病生死的时候，用语极为简单。阿紫被丁春秋弄瞎了眼睛，那就是弄瞎了眼睛，阿紫只是吃痛，瞎着眼睛跟游坦之走了，使小聪明照旧。乔峰自戳心脏，叶二娘每日杀一个婴儿，慕容家用死人炼油做花肥，都是平平常常地叙述。
武侠小说尽管时常讨论人物生死，但金庸这样写法，对读者尤其是现如今的读者而言，需要时间去接受。我是渐渐理解金庸这样的写法的。对笔下人物的活动的描述，不同小说作者有不同侧重，但总归是置于作者的行文思想之下的。郭敬明要写幻城，要凸显情之深恨之切，则必然要展现人的细细哀思，创造相应的特殊人物活动环境和离奇的感情关系，最后将悲伤拿来漫天要价。郭敬明的行文思想，便是我要悲伤。
天龙八部的行文思想，不可以在武侠的范畴内讨论。金庸似乎想要用武侠世界做真实世界的映射。因此天龙八部里面的人和事，从某种角度上讲，不太具有普通意义上的小说性。天龙不能像普通小说一样，用深情、悲伤、豪情或者惊奇来做主食。但天龙读之有味，原因除武功门派的趣味性之外大概在于，真实世界的派生也有另一种小说性。真实世界是无常的，天空八部里的故事，没有一个不是体现了无常。而任何人要认识真实世界，必然要经历漫长的过程。金庸对真实世界的理解应该也是步进的，天空八部前前后后修改了几次。
天龙八部除供人娱乐外，亦能为人解惑或者引人深思。
其一，武功绝学在于机缘。段誉内力天下无双，却自始至终是个不爱武功的公子哥儿。虚竹得逍遥派神功时，却不过是个小僧。游坦之相貌丑陋而得了少林《易筋经》，然后成为丐帮帮主。目的性太强的，最后都没在武功上有大的造诣。金庸必是看明白了，在现实中取巧地奋斗，功利地钻营，容易自设上限，自损精气，失了机缘。
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将许多不太能讨论的观念做了大胆的讨论。在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他选择撕开遮羞布，对世界的方方面面画全裸图。
接上面，其二则是从一个大胆的角度描写信教。虚竹是定力极强无比的人，宁可自己死也不吃肉，不近女色，不杀人。而金庸偏偏着墨于虚竹被天山童姥逼入绝境而一一破戒的过程。虚竹在痛苦煎熬中被童姥设计吃了肉，杀了人，在与梦姑同处暗室几十日后，终于放弃挣扎，行了男女之事。看一个好人如何崩坏，是高分电影的刺激手段。但天龙八部不同于寻求这类趣味的作品，在虚竹大戒全破，求死不得之后，依然写他如何具备佛心返寺受罚。而最终，虚竹还是由信仰佛教的人变做了“俗人”，与梦姑相爱，做灵鹫宫之主。这中间的过程，金庸少有着墨，我认为作者是有着极巧妙的参透。虚竹没有崩坏，而是在金庸沉默的时间跨度中慢慢接受了新的角色。
其三是对民族、家国观念的大胆讨论。金庸走后，被标榜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果说用这样的话概括金庸其人的作品，大有各取所需之嫌。天龙八部的第一主角乔峰的一生，反映了金庸对民族观念、国家观念的所思所悟。乔峰是长在中原的胡人，他父母被汉人所杀，而授业恩师结拜兄弟都是汉人。纵使乔峰武功盖世，豪气干云，做丐帮帮主，却依然被汉人所唾弃。金庸将乔峰如何光明磊落，知道自己胡人身份时思想如何斗争，如何被天下英雄翻脸，如何百口莫辩都呈现出来。在国家民族问题上，金庸不是在劝和，也不是在站边。从乔峰的经历中，他阐述了这个问题之复杂，不同种族、族内不同身份的视角既各不相同又各自清晰完整。字里行间，作者隐隐注入了悲天悯人的情感，也注入了无可奈何的情感。最后乔峰在胡汉矛盾最激化之时自杀，英雄坦荡一生，而矛盾无法可解。私以为金庸所作文章，为国为民四字有失偏颇。为民二字属实，为国二字不符。金庸自己的家国观念，存在先后变化，对国仇家恨的看法有所更新。乔峰自杀，注解就是金庸自觉此题无解。为民才是金庸小说至始至终的骨相。在一定的时空下，一定的角色视角中，为国是为民的一种体现形式，却也是豪迈的，也是值得歌颂的。
其四，打字累，任务多，下回再说。
2018.12.22 海淀 大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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