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与黑白电视机

金庸与黑白电视机

        1我大概和金庸做了同一个梦，梦里穿插热血江湖，英雄豪义。

        2我和梦里那个手无寸铁的少年，早已不是一人，但我还依稀记得黑白电视机里绚烂的传奇和动人的彩色。

        3依稀记得六岁那年拥有某些充沛的天分，却不足以去创造宇宙和击打人心，在留有诸多遗憾的童年，仿佛天分是另一种意味不明的缺憾。

        4其实我对金庸一无所知，直到后来，才从电视机纪录片里隐约见到金庸，斑白的头发让我总以为家里的电视还是旋钮换台的黑白电视机。

        5小朋友的爱充沛得像夏日暴雨，河水漫过河堤，往所有可能的方向延伸。我在热恋着小龙女的同时，还不停地喜欢着王语嫣，因为她们都是李若彤演的。李若彤跳不出这两个角色，我也永远地跳不出这两个角色的美好。

        6直到一七年小龙女复出，人们仿佛又都把王语嫣忘了，约定好了一起去记恨尹志平，反复咒骂这个玷污女神的臭道士。

        7大概是慕容复对王语嫣的决绝随时间流水渐渐淡薄，所有人的印象又都把对《天龙八部》的印象停留在段正淳的风月家史。记得那时候总觉得这部剧应该叫《段誉和他的兄弟姐妹》，没两集就会跳出一个妹妹，段誉则奶声奶气地说出“妹妹别怕”，却始终使不出五毛钱特效的六脉神剑，我总是失望到家。

        8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张嘴吐槽，像极了姥姥檐下雏燕仰嘴求食，它们总能被喂饱，我也总能被堂屋的黑白旋钮电视机满足，眼睛笃笃地盯着面前泛着雪花的人物跳动和刀光剑影。

        9我那么小，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呢？

        10他们那么小，怎么会看到我在做什么呢？

        11金庸像个符号，反反复复出现在主题曲的某一页，我却认不清这个字，读不出也写不下。

        12金庸写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我十岁以前，对大侠的感觉也只停留在被人暗伤倒下之后再奇迹一般地站起，居合一剑把对方秒了的惨淡画面，我总爱在姥姥的炕头上演绎这些烂俗桥段，不厌其烦。隆冬穿的厚厚的棉袜子，在土炕上跳上跳下，因为自己变成大侠而心潮澎湃，因为自己拥有不了那把倚天剑而莫名失落。

        13后来我去百度搜过金庸，发现世人对丑闻的青睐程度远远超过武林侠义，这也是为什么金庸只在书里写江湖，却从不为自己身处的江湖声讨。

        14我不想去关注金庸的父亲如何被处死，也不想研究他的儿子为何自缢，我根本不想知道这些，金庸也不会想让我们知道。有时候作家创造一个宇宙只是因为他心甘情愿地待在那里，在那里制定规则，安排秩序，一个人可以飞身一跃入绝情谷底，也可以翻越千山万水追逐仇人，从来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大侠向来不只有侠义，爱情情仇才是真正的江湖。

        15因为懵懂，因为一知半解，所以谈不上喜欢，但还是被那个世界打动了，为那个世界让人颤栗的爱、恨意和决心。

        16真正的侠，往往不是胜利者，而是幸存到最后仍能对世界心存敬意者。我始终无法解释江湖里的血腥和暴力，却肉眼可见所有角色的正义与邪恶，明确地喊出“这个人是好的，那个人是坏的”。其实金庸写到《鹿鼎记》就已经不存在什么江湖了，从北宋到满清，从崇祯自缢到鳌拜康熙，几百年中国史，成为武侠的合理背景，再后来的火炮洋枪，早已不足以为江湖续写传说。我们能接受东方不败一根绣花针驰骋武林，也能接受乔峰挥挥手掌召唤神龙，却始终无法认同一颗子弹要了鸠摩智和金轮法王的狗命，尽管他们是最坏的角色，他们的命运，也理应由他们身处的江湖决定。

        17江湖里满是正义，迄今还有人说那是骗人的。正义者和老实人是金庸的最爱，从郭靖到杨过，到袁承志，到乔峰，到张无忌，到金庸离世这天，我希望他是活在杨过的印象里，敢爱敢恨，不失侠义。

        18后来到了韦小宝，一切似乎有不都那么重要，运气最重要。印象里的大侠，身怀绝世武功与理想，为民请愿又来去随风，绝不是个扎着猪尾辫的市井混混。但后来想通弱者才具备真正的正义，他们信奉的正道才更具说服力。强者不愿苟且，胜利者满手鲜血，谈什么狗屁正义。

        19但这些其实都是长大后慢慢用见解和知识堆叠在金庸身上的杂念，随后数十年对江湖武林的念念不忘，实还是与理性无关的热情随便想了一想那些人，总觉得江湖从未云舒云卷，反倒是那些流云波涛、醉生梦死最摄人心魄。

        20周芷若从一个弱女子黑化成女魔头，到最后落魄疯癫，是金庸最让人心伤的一个剧情；任我行在水牢关了十几年，出来也只是想到称霸武林这么一点破事，让人觉得又傻又土，这样的人怎么能执掌魔教，简直智障；小龙女自以为杨过负了自己隐居养蜜蜂，蠢到爆炸的十六年在金庸之外的外人看来真的是多余了。江湖虽大，却装不下每个人的伤心。爱恨让俗世里的一切变得没有那么俗气，在武侠之外的世界，仿佛为爱纠结痛苦又显得弱小又不体面了。但对江湖儿女来说，这是和解情花剧毒和三笑逍遥散一样重要的头等大事。

        21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像令狐冲出华山派一样，孤决而迷茫，什么都在巨大变动之下失去方向，一个人决心去江湖看一看，却根本不知道江湖在哪里。半夜睡不着，我一个人坐起来，房间拥挤凌乱，我也没有哭，只是借着路灯光看一看路，仔细辨明哪条路是属于我的。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满怀挫败，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什么能亲手抓住的东西。于是我拼命看海，拼命向海边随人潮涌动裹挟着我去向不知何处，动荡让人有种隐秘的冲动，江湖也是这样。

        22我知道，我总会有长大的一天，却永远不会长大，就像黑白电视机里的傻姑，明明背负着成人皮囊，却在桃花岛永远过着童年。而我，永远不会成为郭靖，但是会永远为成为郭靖而努力。

        23江湖自有他沉重的斤两，在老而陈旧的时光里发迹，那些挥之不去的爱、恨意和决心，势必在新的时日里重新被发觉。而我，要守住最后的黑白世界，最后的江湖，可以选择成为英雄，但不要做那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