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一声不吭鲁莽出走的行为爸爸妈妈一致认定是“考后综合症”的表现,因此,经过这件事以后二老对我愈发是小心翼翼,关怀有加,无微不至。他们害怕在这个关键时期不小心出个差错影响到我的情绪,进而影响到我的学习,我的高考,他们的……颜面。他们尽力配合我,容忍我。他们爱我,无条件,有条件。他们希望我好,和天下父母一样,望女成凤。
这些,我懂,我都懂。所以我心甘情愿地听从他们的安排,不反抗,不忤逆。我的生命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狭窄到容不下其他任何非学习的事情,至少目前为止以及今后的一年内,我的生命都将遵循原有轨道运转,以游乐场旋转木马的形式,周而复始画圈,乐此不疲。我是被操纵的木马,身在游乐场却沾染不上游乐场的欢乐丝毫。
六月二十七日,我终究踏进了西泽中学。这里的建筑、道路、亭台、湖畔、人们的面孔连同空气对我而言都是如此的陌生。站在偌大空间,我像是一个闯入他人宅院的无知路人,迷茫,慌乱,不知所措。努力翻寻记忆底片,记忆却好像被什么生吞活剥了似的,怎么也查不到有关这个地方的丝毫气息。
这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地方,一个从零开始的地方。谁都不认识我,我亦谁也不认识。
抬头,天空像一块蓝色画板,印满云朵的幻想。也许,从今往后只有飘荡天空的云朵能够始终陪伴我,供我想象了吧。
西泽中学是一座后起名校,每年慕名而来的补习生不胜枚举、这所学校补习生的教学楼与应届生的教学楼完全分隔,我向我应去的教学楼走去。这是一座环形建筑物,灰暗,不高,四层。走进去的前几秒我有意识地偷偷观察四周流动的人群,我突然发现所有人似乎都在盯着我看,同情、嘲讽、鄙夷从四面八方胡乱射来,我在枪林弹雨的追迫下狼狈地躲进了环形教学楼内——补习生的专用教学楼。
绿白相间的墙壁,能够互望的环形空间,与世隔绝的密闭容器,像极了老北京的四合大院,围墙高立,墙内的人惺惺相惜,墙外的人老死不相往来。我总算明白了学校的良苦用心,她要将我以及我的同类们囚困在这座围墙内,添以“教育”、“梦想”、“前程”的美誉。
三层,走完楼梯向右拐,第一个教室似乎就是我的目的地,文科补习零班,也就是充满希望的收容众多好学生的班级,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优秀学生,我只是有个好爸爸,一直用最好的材料为我铺路的好爸爸。大人们总爱这样自作主张。我,无从拒绝,只得无条件接受。犹豫片刻,低下头,轻声从后门走进教室,迅速坐在一个空位上,门口最后一排,靠墙。不看四周,不搭讪任何人,不愿被人注意,就像初次走出家门的小孩,我对周围的一切自发产生无可挑剔的戒备之心。安静地独自端坐,教室变成可怖的密闭容器,被单一色种填埋,时而全黑,时而全白。容器内,只有我一个人,就我一个人。我对陌生的抵触是与生俱来的,它在我的体内滋生太久,蔓长到根生蒂固,似一种顽疾,无医可治,无药能医。
时间于我,宛若停滞的河水,延绵,漫长,僵死,腐败。不知过了多久,一男人走进教室,站上讲台,动作自然连贯,如同走入他再熟悉不过的家。上课铃声准时响起。虽然反复听到这样的声音,从出生起还是入校后?记不清楚了,反正就是一直一直听到这个声音,仿佛耳边悬挂的巨大警钟,时刻敲击,反复警告:暖城,你还是个学生,好好学习,这是你唯一的责任。
男人捋起衣袖,随手抹去溢满额前的汗水。“哎呀,这天真是能把人热死!”
抬头,风扇飞快旋转,不知疲倦,热浪簇拥在狭小的空间内肆意翻滚,碰撞,膨胀,一浪高于一浪,一波强于一波,人体汗液的味道相互混杂,衍生出难闻的、类似尸体腐坏的腥臭味,让人头晕目眩,却又无处躲藏。
突然想起这是夏季,炎热的夏季。
进来的男人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姓何,具体名字我没听清,也无意弄明。中等偏高的身材,银框眼镜,穿着随意但也整齐,不失教师风范,看起来年龄不大,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瘦削,犹如一株多年失去阳光照射的草木,过早显现出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瘦弱与疲惫。这个男人看过了如此多的高考生想必无意间沾染上了他们的卖力、紧张、压抑,还有疲倦,以致自身精神日渐萎靡,却又全然不觉。
“好,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我们正式上课,请大家记得按黑板上编排的位置坐好。这一年我们共同努力,再创西泽辉煌,大家说好不好!”
“好!”
一个上午就这样在同学们激昂的斗志中结束。
我一直都在听,但始终保持沉默,不注视太多,连新排的座位,刚任命的班委,甚至今后课程安排都懒于细看。这些似乎与我无太大关系。
默默将同去年一模一样封面的新教科书摆放好,心中滋生出微凉的感觉。
起身。走出教室。转向阶梯。抬脚。
“喂,暖城,暖城!”
好熟悉的声音,是幻听吧。
“暖城,叫你呢!”
声音再次响起。犹豫地转过身,瞬间笑靥如花。两张熟悉的面孔正向我走来。
“楚楚、吴竟成,你们也来了?”
“对呀,百般不想来,可我爸妈非说西泽好,要我到西泽来补习。不就一个破学校嘛,我怎么看都没觉着有多好!”
“表示无比赞同楚楚!这教学楼整得一监狱样的,不见天日,看来是想把我们一个个给活活弄死!”吴竟成感慨片刻,视线迅速转向我,“欸,暖城,你在几班?”
我伸手指向阶梯旁的教室。“额,就这里!”
楚楚迅速走到教室门口张望,嘴巴夸张地张开。“哇,零班耶!”
“是吗是吗,让我看看。”零班门口瞬间多了探头观望的一男一女。
“不错嘛!”楚楚挑挑眼。
我无奈地摇头,随便想了个问题想把话题移开。“这个……你们在几班呢?”
“四班,看,就在你们对面。”
我顺着两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有点小兴奋。“零班没一个我认识的人,以后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你住哪,宿舍还是自己租房?”
“租的房,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灌藻,对,就是灌藻!”
“哎呀,真巧,我们也在那儿租房呢!”
“真的?”看见吴竟成在一旁点头我总算是相信了,放松地笑了,“太好了,以后可以一起上下课了,有你们在这儿,我真高兴!”
三人走出“四合院”,我朝停在校门口的黑色轿车走去,途中不忘对楚楚、吴竟成挥手道别。“记得下午在校门口见哟!”
“好!”
两人的声音传入耳中后,我才放下心走进轿车。
“新同学?”
“不是,也是过来补习的,圣井的同学。”
“恩,也好。”爸爸思索片刻,反过头,“不过,暖城呀,还是要尽快适应新环境,多结交些你们班上的好同学,知道吗?”
“哦。”我懒懒回答。汽车启动。
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点能够遇见熟悉的知晓你的过往的人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楚楚、吴竟成,此年有你们陪伴我就不会孤单了。楚楚、吴竟成,让我们一起努力弥补这次高考的污点。楚楚、吴竟成,这座城我害怕自己终究将融入不了,这座城,好陌生,好冷,灰黑得见不到光点。楚楚、吴竟成,请给我温暖,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奋战,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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