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与母亲朝夕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四年,此后的时光我都是与父亲在一起生活。我与母亲之间的点点滴滴也都是发生在我六岁到十岁期间,儿时的记忆是如此地刻骨铭心,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满满的都是苦涩。
那些年我从来不与母亲一起走亲戚家,从她眼里,我很少看见过赞赏和肯定。母亲从来不夸我,她只夸隔壁伯娘家的秀姐,说秀姐聪明能干,而我又懒又倔,全身上下加在一起还比不上秀姐的一根脚指头。母亲骂我的话我都会记在心里,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时,只要有机会我就让秀姐把脚指头露出来看看,我想弄明白她那根神奇的脚指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秀姐有时会被我的行为吓得毛骨悚然,小心翼翼地避着我。
秀姐是一位很勤快的农村女孩,每天天不亮就会起床,做饭,打猪草,挑水,喂猪,洗衣服,做针线活等等,周而复始像一颗陀螺不停地旋转。伯娘患有心脏病和癫痫,伯伯让她闲在家里养病,不到十岁的秀姐就承担起了全部的家务。伯娘有一副好喉咙,我每天都能听到她不停地指挥秀姐干这,干那。稍不如意,她就会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诅咒秀姐:砍脑磕的,短命的,夭寿的……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病人。每当伯娘咆哮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秀姐很可怜,然后又暗自庆幸。我的母亲比起伯娘,口才那真是太逊色了。母亲生气时只会翻来覆去地骂一句“小短命的”,实在是不如伯娘的花样繁多,词汇丰富。我比秀姐只小半岁,每天吃饱之后,就没干过什么正事,除了跟着秀姐去打猪草,偶尔跟着四堂姐砍柴。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我的日子过得太轻松,才会有空去胡思乱想。
在这个偏僻贫困的深山里面,田间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是苞谷、小麦、土豆、红苕等,如果一年四季能有苞谷饭吃,顿顿吃得饱饱的,那便是殷实人家了。村民的生活普遍都清苦,遇上荒年或者青黄不接的季节,村里的女人就会把自己的口粮省一部分下来,留给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吃。我的父亲是吃商品粮的工人,每月还有钱往家里寄,十天半月母亲会煮一顿肉吃,隔一时间还能吃上一碗面条,偶尔还有米饭吃,在当时算是生活条件比较好的人家。村里的孩子都很馋我家的饮食,但我却偏偏食不知味。秀姐也会有吃不饱的时候,偏偏她还长得胖乎乎的,结结实实的,圆圆的脸蛋上还透着健康的红晕,而我瘦瘦小小的,弱不禁风,怎么看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我家吃米饭的时候,秀姐会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我就找机会把碗端出去,偷偷把米饭分给她,偶尔还能在饭底下塞一两块肉给她吃,大多数时我也只能拿点红苕、土豆给她垫垫肚子。秀姐会偷偷地把她家里的瓜果分给我吃,有的还是她自己舍不得吃攒给我的,还会把别人说的笑话或者村里发生的新鲜事告诉我,私底下我与秀姐相处得还是很不错的。当然,这些我俩都是心照不宣地,蛮着大人悄悄进行,如果被人发现,我又避免不了让人奚落一番,毕竟在他们看来我干的是一件吃里扒外、傻得不能傻的事情。
母亲也乐意我与秀姐交好,她希望我跟着秀姐会学得能干一点,殊不知让我闹了更大的笑话。记得有一次母亲让我随着秀姐一起去挑水,秀姐稳稳当当挑回了两桶水回家,而我,晃晃悠悠只挑了半桶水回来。村民的嘲笑,让母亲觉得很没面子,对着我罗嗦了几句。我一冲动,又随着秀姐去挑水,还固执地不让秀姐帮忙提水桶,结果水桶太沉,直接把我拖到水塘里去了。秀姐惊慌失措,大声喊人救命,我的小命才总算捡回来了。这次落水使我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实在是太无聊了,一丁点儿事情都能让他们津津乐道许久。他们或明或暗地说我是小姐的身子穷人的命,说母亲把我宠成了一个废物。有时母亲听见了,被气得满脸透红,她大声地叱责他们,像一只愤怒的母鸡。而我看着母亲生气的模样,觉得好玩,又会没心没肺大笑起来。
其实,我也曾介意村民的话,也介意母亲把我拿来跟秀姐相比,有时候连带着对秀姐也没有好脸色,秀姐总是好脾气地哄着我,一点也不在意。过不了多久,我和秀姐又和好如初了。
不谙世事也好,光阴流转也罢,时光都会纯粹地游走。多年之后,我在外地得知秀姐喝农药自杀的消息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回家探亲时伯娘拉着我的手哭得不能自已,伯伯在秀姐死后,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瘦了三十多斤。秀姐曾经对我说过,她将来会温柔地对待她的孩子,如果秀姐还活着,该有多好,或许她还会是一位贤惠的妻子,温柔的母亲。我带着现在的丈夫当时的男友,去祭拜秀姐,那天,落日似金,染醉了一半的天空,云彩瑰丽,美得让人惊心,仿佛是秀姐在与我诉说无法兑现的前生旧事,而我站在她的坟头久久沉默,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苍凉。
在旁人看来,或许我的童年一直是活在秀姐的阴影之下,她的勤劳能干、善解人意都能使我自惭形秽。可是每每回想起与秀姐相处的一点一滴,我除了从心底里喜欢她之外,更多的是眷恋。那些单纯和无忧的日子,一直是生命力最初给予的美丽景象,那些记忆,早就成了时光温暖的归宿。
我想,我的坏脾气应该只是针对我的母亲,我从来不记她的好。经常母亲被我顶撞着上火,一耳光就煽过来了,我的耳朵会被打得轰轰作响。暴怒时她还会找来竹条子抽我,直到打得她的手酸了,我还一动不动,尽管身上伤痕累累,眼里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母亲见到伤痕就更生气了,拉着我一趔趄,大吼:“你苕啊,只晓得挨打,为什么不跑呢,你跑啊。”有时候她还边打边哄我:“只要你认错,我就不打你。”而我好象突然哑巴似的就是不开口,任凭她肆意抽打。挨打时我还会走神,把自己想象成革命烈士,正在被敌人严刑拷打,而我是那样坚贞不屈,大义凛然。有一次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我的屁股涂药。第二天我悄悄打量她,她与平素一样忙碌,没闲暇关注我的小动作。我确信那一定是一场梦,如果她会帮我涂药,会心疼我,那她为什么还要打我呢?
我的母亲对于孩子的教育一向严厉,不仅是对我,也包括我的弟弟,她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使她奉信“棍棒出孝子”。母亲一个人不仅要种田、养三个孩子,还要伺候瘫痪在床的奶奶,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对我们进行爱心教育,简单、粗暴的方式往往最能立竿见影,给她腾出更多的时间为生计操心。
前几天与朋友谈起这件往事,朋友说我这是不孝,母亲揍我时应该跑开,否则会出大事的。古人曾说“今子委身以待暴怒,立体而不去,杀身以陷父不义,不孝孰是大乎?”朋友的话,我是赞成的,可惜我当时太小,不懂得变通,更不懂得这个道理。后来在一本书上读过“恩里生害”这句话,大意是教育孩子既不能偏向严厉,也不能过于慈祥,父亲的恩情就是爱,过份的恩情,过份的爱孩子,反而会害了孩子。如今我的孩子如我当年一样倔强、固执,情感细腻。我也曾偶尔打她,她就瞪着眼睛看我一动不动,一如当年的我。从那以后,女儿犯错的时候,我就努力克制,等到平心静气之后再与她交流,几句话之后女儿就会泪流满面,态度柔软地检讨自己的过失。
母亲憎恶我在言语上挑衅她,在人前让她下不了台,看向她的目光阴冷、固执。可是在母亲眼中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事,在孩子的世界里都不是小事,她的话语和行为又何尝不像一把带锯齿的刀子,不经意地就在我瘦弱的身子上留下一道道疤痕。
在与母亲的对峙中,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赢家,从来都是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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