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小区大门口的里侧，有一棵大石榴树。它绿笼葱翠的枝叶间挂满了鲜美饱满的果实；品相完美的完全不输给大唐盛世的贵妇们，个个丰腴富态。树冠之下，枝条下坠的果实几可碰到人的头脸。个子高的，不用抬头就可以张嘴咬住那砸水喷射的香甜。
如果路过这满树的繁华，即便脚步匆匆，眼睛依然会自觉不自觉地向周围多瞟几眼，不管是否口腔里有没有清水流淌，手都会被脑袋下意识警告：别做瓜田李下的愚蠢动作！这可能就是传说中，人所谓瞬间起了个小“偷”心吧，尽管会有人对这个冠以“偷”字会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坚持叫“想摘”。那就先这样吧。
还是再研究一下这棵树的方位吧。
树背靠8号楼的侧立面，如山。果实的高度和距离使8号楼里想得到的欲望无法实现。树的前面是川流不息的大门通道，通道两侧左边是24小时从不间歇工作的监控室，距离树不到25米且外墙上方一颗摄像头；中间是24小时轮班、距离树不到20米的保安室；树的左前方30米处一颗小区道路监控摄像头，还有一个“小炸弹”在树的右侧，丰巢快递柜上，安装了一颗不仔细端详都轻易发现不了的神秘摄像头，离树不到5米。
挂满果实的石榴树，正前方车流滚滚、人河流淌；背后绝壁千仞无处可逃；保安大哥作为流动哨来回溜达；摄像头连接成C形环抱，如南海的第一岛链，虎视眈眈。
树的“风水”几乎是完美的。相信大多数人心里此时的小想法都会戛然变成没想法。
我们可以装着视而不见，大义凛然的路过；我们可以在停车的时候，让果子碰到鼻脸还假装觉得有点碍事，有点烦；我们可以半推半就地，把果实鲜活的气息吸入身体而如如不动，视它为幻境。可以转身大笑出大门去，邻近的水果店买它几斤来，或可大快朵颐，或可恣意消磨，以报刚才局促的压迫与不爽，反正就是个释放。
我们可以去水果店、水果摊、也可以碰见挑着一担子石榴东躲西藏见了城管如撞见狼的小贩。石榴，稀奇吗？不稀奇。但是想吃点石榴，我们不管什么云南的、陕西的、海南的还是日本的，我们只在乎它甜不甜!
我们可以翻遍抖音、快手、B站，一切的网络直播带货、有权货比三家、务必没有差评、务必物美价廉，我们可以不必了解这个水果，因为我们只在乎它甜不甜!
我们也可以不必知道石榴怎么传入到中原，因为那个太遥远。不管是不是汉代张骞沿丝绸之路从古安石国弄来的货，我们只管它甜不甜。我们也可以不知道它曾叫做丹若、涂林、天浆古雅的美名，美名不美名，反正是个石榴。汉武帝把它种在上林苑，唐玄宗把它种在温泉宫；从此我们都知道谁谁拜倒在石榴裙，谁的诗可以照眼明，古称“五月”为“榴月”，钟馗除魔花神封，啥时候，石榴广种华夏东西南北中。这个地方聊的有点想说唱，不重要，我只在乎石榴甜不甜！
突然老北京人儿怎么谈豪宅：“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也相信，没几个人吃石榴时会想起当年风华绝代的石榴姐；新疆人把美丽心爱的姑娘叫作石榴花“阿娜尔罕”。也有人皱眉煞有其事、歇斯底里狂吠：石榴籽简直是恐怖的密集矩阵。无所谓，我们只在乎石榴甜不甜!
我们可以不知道全世界对石榴的态度，APPLE的含义不仅仅指的是苹果，因为上帝花园里还有番茄和石榴。我们也不在乎石榴花是不是西班牙、比利时的国花，我们知道我们有国色天香的牡丹就够了，因为其他的跟我们没关系。也不在乎它是不是以色列的“圣果”， 什么630颗石榴籽的圣果象征犹太人630条《圣经》里的戒律；什么石榴花的6朵花瓣象征的是“大卫之星”， 这些关我屁事！等等。吃个石榴这么费劲吗？我们只在乎石榴甜不甜！
我们真的只在乎石榴甜不甜！
我们真的只在乎石榴甜不甜？
不会！
至少我不会忘记儿时外婆家的那两棵石榴树。小时候，从石榴花开就眼巴巴地盼，天天问外婆：“外婆，石榴啥时候能长大、石榴啥时候能吃呀？”每当石榴成熟，这一季的衣服注定是 “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外婆怕我吃太多对身体不好，偶尔会锁上长着石榴树后院的门，而这却永远难不倒想偷吃的孩子。从上到下，衣服上的石榴汁好像就从来就没洗干净过，对于我，那些永远是岁月终究洗不掉的记忆。
当年偷吃果子的顽童今已人到中年，有的做了爷爷奶奶。顺便问今天的小区里孩子，为什么小区门口的石榴没人摘？
孩子仰起肉嘟嘟的一张小脸，给了我一个出乎意料：“那些果子肯定不是甜的。”
“甜的你摘吗？”
“甜的我也不摘。”
“为什么呢？”
他给了我一个国际好榜样的答案，“它是公共的呀。”
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再说，我们家也有啊。”他轻声嘟囔了一句，显得不以为然，很是平常。
“为什么你觉得它是公共的？”我问。
“它长在小区里，不是家里。”我满意。
“如果是树上掉下来的，我可以捡着玩，也可以尝尝它是不是甜的，我要探索一下。”另一个小朋友扑闪着大眼睛在探索中。
多么让人开心、纯真、幸福的答案。
我明白了，时代真的变了，孩子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时代。他们不会想着在公共空间里的一棵果树上摘果子，因为他们不需要。我相信，他们大多数可能从来就没有想过摘下来想占为己有，如果有，也许是想一探他的究竟，也许纯是好玩。
大人们当年的故事是可以讲的，但是还要讲：为什么水果们是甜的？为什么树上的果子要留给鸟吃的？鸟儿们怎样满足了甜蜜诱惑之后，树的种子才能得以传播。
当真是应了保安大哥的那句铿锵有力的名言：“鸟吃石榴，是天经地义，人吃石榴，得花钱。”各有取处。
最起码，人不能和鸟争。
这个时代的中年人曾经大多有过刻骨铭心的生活经历。在那个贫穷、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充满惊人的力量，包括贪心得到的那份暂时的安稳。走过那些岁月里的人，贫穷的影子在他们的心里至今依然拉的很长。不管今天生活的如何高大上、如何豪横；相信一切外在的豪迈，都是想要与那个使人心里焦虑的词汇划清界限，拉开距离。他们曾经经历过“没有”的痛苦，所以才有今天很多时候奋不顾身的想去“拥有”。
或许，看见小区门口的石榴树上的果子，还是有人想把它摘下来，明知道值不了几个钱，但是我们得承认是人确实起了心动了念。如果我们保持了克制，这就是我们的胜利，尽管也不排除有监控的因素。只有上一代人学会保持克制，学会在乎一些事情，下一代人耳闻目染，逐渐变成习惯，我们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是受人尊敬、会变成有力量改变一些事情的人。
但愿没有监控的石榴树、柚子树、桃树、梨树……等等一切果树，硕果累累，非己勿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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